第二节 樊夫人
第二天一清早,陈求福起来时,一看对面的铺早已人去铺空,知道阎须弥又晨练去了,鄙视地“呸”了一声,“这怪物,女朋友交不到,精力只有花在跑圈上了。”
阎须弥最喜欢的项目是长跑,细雨霏霏的时候,他最喜欢了,牛毛细雨中,一个身影操场上奔跑,一圈,两圈,三圈,四圈……半,阎须弥只能跑一千多米,再多……就不能够了。对此,陈求福更加鄙视,“这个纯属YY的货!完全没有运动坯子,瞎跑个啥。”尽管陈求福日复一日地打击,每天早上,阎须弥照跑不误。他的心脏坚强指数不能挺过3000米,但是可以在陈求福的鄙视和打击下挺住。
陈求福昨天晚上睡得不错,坐在铺上,舒服地伸个懒腰,同时以“嗯——”地配上一个拖长的颤音,以表达自己愉快的心情。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看来今天又是个好日子。陈求福突然望见花瓶上插的莲花不见了,嗯到一半嘎然而止,气急败坏地穿衣服,正在穿鞋,听见歌声一路传来,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
一朵花
美丽青春好年华
好年华
姑娘长大不可留
不可留
留来留去
留来留去成冤家……”
阎须弥跑完回来了,拉开门进来,莲花果然插在他裤带上。
“你奶奶的,又糟蹋我花!”陈求福气急败坏。
“放屁,老子早上看到花败了,我给扔了,腰里这朵是刚买的!真是狗咬吕洞宾那。”阎须弥不服。
陈求福讪讪地不好意思,眼睁睁看着阎须弥把花插到瓶里,抓起换洗衣服洗澡去了。
想想忽然觉得不对,走到花瓶边又仔细看了一回,越看越象昨天自己拿回来插上去那枝花,恨自己刚才又被这小子骗了,呆了一呆,突然又笑了。
阎须弥洗完回来,老王派人送来的早餐也到了,每人一碗不放糖的莲子粥,三个葱花肉包子,外加一个咸蛋,此外还有一小碟酸萝卜。两人悠哉悠哉吃完,小厮收拾了碗筷拿走不题。
裴航来了。
“裴兄快坐,我就知道你要来,所以刚才吃完,故意再巴匝巴匝阵嘴,给你打个信号。”阎须弥上来就损他。裴航讪讪着个脸进来:“阎兄说笑了,偷听他人私话,实属不当,我也是有疑心之时偶尔为之。”
陈求福盯了阎须弥一眼,让他少说屁话,然后注意到裴航今天穿的一件上好的蜀锦袍子,白色的锦袍上用亮白丝又细细刺绣着些纹饰,如不细看,只觉得是件普通的素色袍子,但若走近细看,就知道绣工着力之大,实是最上品的袍子。一条羊脂玉带光泽内敛,上面的玉块都是上品,陈求福看得眼睛一亮,问道:“今天有什么事,让裴公子盛装若此?”
“呵呵,过午要去见一下樊夫人,告个别,晚上到了田家镇,她们就要下船乘车回汉南了。”
“你不跟了去吗?”阎须弥对此很有兴趣。
“原本我是要跟着去的,樊夫人风华绝代,能多看她一眼都是好的,我原也说过,哪怕不能有什么结果,哪怕连话也不说,我要随她到了汉南再分别的。”裴航道:“但是昨夜吹笛之后,当时我就改变了主意。”
“哦?”
裴航望了阎须弥一眼,“我打算回长安,我们结伴回去吧。”阎须弥神色有些古怪,却没有接话。
正彷徨间,阎须弥眼一转,发现裴航的僮儿葳蕤在舱门外探头探脑的,就势转移话题,喝道:“葳蕤,你怎么不进来,鬼鬼祟祟地在外面干啥?”葳蕤无法,一步步踱了进来,低着头递给裴航一个信封。信封上面没有写一个字,却淡淡的画着一朵彩云,你望着那朵云时,霎时间会感觉到一股淡淡的甜香,这大概是出自女子的手笔。裴航见了却是大惊失色,劈手夺了信封,撇下葳蕤,问也不问,急急向舱外冲了出去。
葳蕤摊开双手,向陈、阎二人做无可奉告状,转身也追了出去。
原来樊夫人接到一个急信,报信人上船说完不久,樊夫人就收拾下船走了,临走时在马车上匆忙间草就了一封书函,交亲随送回船上葳蕤处。裴航冰雪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一望见信皮上描的云,立刻醒悟是怎么回事,追了出去,但樊夫人一行早已去得远了,只远远还能看见车马在天地交际的远方腾起的烟尘。
裴航就站在船头向她们离去的方向痴痴地望着,一直到夜幕降临,他的面容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样的感情。陈、阎二人只在他后面不远处站着陪他,也并不说话。
有的时候是不必说话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裴航一拍栏杆,叹了口气说道:“我连她是什么样子也没有见到,只是隔着面纱远远地看过,她的仪态是那么动人,声音是那么圆润,衣饰又是那样的典雅。我只是听到她在帘子后面和袅烟说话的声音,就已经为她所沉迷。她说在汉南为官的丈夫要弃官而幽居岩谷,召她道别,本来就是一片哀伤,哪里还有情留盼他人。我只愿随她一日,便算得一日,多看她一眼,便算得一眼。今日一别,想到再见她的机会渺茫,心里更是说不出来的痛切,黯然**者,唯别而已矣!从前看洛神赋,只是觉得辞句飘逸动人,婉转可爱,方才望见她车马离去时的烟尘,再回想那些辞句,顿觉字字是胸中淤积之血,淋漓可怖。”
说罢,从信封里面一掏,原来里面只有一条素白的丝巾,上面写了两首诗。
一首:
同为胡越犹怀想,
况遇天仙隔锦屏。
倘若玉京朝会去,
愿随鸾鹤入青云。
陈求福没文化,看了不解其义。阎须弥挺身而出,好为人师的毛病又犯了:“看这笔力,大概是裴兄的亲笔,诗意倒是直白,天南地北,即使相距遥远,也能怀想思念,何况我们之间只是相隔一扇屏风。假若你是去拜谒玉京之地,我愿随你的鸾鹤飞上高空。”裴航只是笑笑,陈求福听了,若有所思。
另一首:
一饮琼浆百感生,
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窟,
何必崎岖上玉清。
这大概就是樊夫人的临别之笔了,对这首赠诗,阎须弥却不说话。裴航和陈求福狐疑地望着他。
蓝桥,为什么是蓝桥?
“难道我们还能有再见面的机会?”裴航似乎是在自语,又似乎在询问,但是回应他的只有沉默。沉默了一会,裴航将手轻轻一扬,葳蕤走了上来,把笛子恭恭敬敬地捧着递给裴航。
陈求福开心地笑了,裴航的笛子吹得确实好,说三日绕梁,那是骂裴航,堪堪说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令他惊奇且失望的是,裴航正眼也不看阎须弥一下,却将笛子那么背着手把笛子往阎须弥的方向那么一递。阎须弥这下倒是爽快,也不打话,随手抄来笛子,顿了一顿,背向两人,对着江上的波涛吹奏起来。
是一曲《一枝梅》。
笛声轻柔地耍了两个花腔,曲终。
“这笛子我不会要的,给我,只是明珠投暗。”阎须弥把笛子交给葳蕤,顾自回舱去了。
“还君明珠,”裴航喃喃自语道:“还君明珠。”
此时,夜幕也已经降临,或明或暗的星星在天空上闪烁。
“明日里我们也要下船了。”这时裴航说道。
翌日清晨。
陈求福支了个架子,坐个马扎在船帮处画水彩,小心地调好七色颜料,然后一笔笔地在画纸上涂抹。书画都是一种气功态,在情感的自然舒发之中,人的精神和身体都能够达到一种自然、平和以及均衡的境界,太极拳也是如此,最适合中国人的运动始终是太极拳,我们这一支产生于中国的古老文明能够延续数千年,说穿了也是一套太极拳打得好,任你凶焰万丈,我自有办法对付你,一年不行,就十年,就百年,蒙古人杀来,用了九十年,日本人来,仅仅十多年就凶焰尽灭,还请他吃了两个原子弹。如蒋百里先生昔年所语,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中国人是有办法的。
船上都是些老客,一来这几年看他在此发癫已久,早已没有什么新鲜感,二来老客之中生意人为多,每天最想得多的,还是买卖上的事情,闲暇下来就是拿着算盘空打几回珠算,听着算盘珠子那清脆动人的撞击之声,大概也比水彩画有趣得多,因此上,众人对陈求福的水彩不屑一顾,视若不见。陈求福也乐得清静,一笔笔地描他的画,没有大风的天气,缓行的江船上,两岸都有那么多风景,村舍里袅袅的炊烟,赶着牛的小孩子,绿意盎然的古树,井旁打水欢谈的人群,田野中的庄稼,还有天上缓慢行走的云团们……古代的生活节奏是很慢很慢的,而陈求福所在的时代,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享受到缓慢节奏生活的乐趣,好像每个人都是那么行色匆匆,连走路的速度和频率都是那么快(那么快难道是赶着要去投胎么?陈求福想)。古代的人也有**,但是那**也有限得很,而陈求福时代的人,却是一代更比一代焦虑和急迫,总希望用更短的时间,比如一年,或者两年,来获得自己上一辈人用二十年,四十年才获得的东西,住豪宅,开名车,环游世界,名传四海,等等等等。想到这里,抬眼望到旁边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商人在那里算帐,如此高龄,还在为生计而奔波,可知否,后世的人,二十几岁的年纪就已经在谈论退休了。叹了一口气,陈求福把画笔洗洗,转用灰色,把自己这隐隐有些阴郁的情感用灰色涂抹在画纸上。
阎须弥跑步回来了,不出所料,昨夜的莲花又被他别在了腰带上,大概早上又冒充了一番奥运火炬手。陈求福懒得理他,鄙夷地刺他道:“青蛙上马路,愣充绿色小吉普。”阎须弥本来早上跑得酣畅,兴高采烈的,这句话就象一根针扎在了他的气球上,他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立刻泄了气,垂头丧气地拿着莲花回舱去了,也不说话。他沉重的背影,和手上那朵垂向地上的莲花,被陈求福画在了画布上。阎须弥是个怪人,高兴时纵声大笑,悲伤了嚎啕大哭,从来不会掩饰他的情感,从这点上说,好像来自原始部落的一样;陈求福则不同,他是个有城府的人,喜怒哀乐很少表露在脸上。外国人初到中国,总觉得中国人的表情很少,他们大概不知道,那也是一种保护色吧。
“吃饭!”不知道陈求福又画了多久,总而言之画到阎须弥忍无可忍的地步了。这天的早饭是小米粥、煮鸡蛋和时令鲜果,两人都有些饿了,风卷残云,一下子就吃完了。
吃完饭,两人赶忙收拾行李,衣服鞋袜从衣柜里面拿出来叠了收好放到箱子里,洗漱的毛巾等等,银钱之属,更是贴身放好,两人惯走江湖,没有多一会,就收拾好了。陈求福想了一想,去收他的画摊子,出舱一望,裴航站在他的画摊子前面正在打量他的新作品,似乎看得还很有趣味的样子。陈求福招呼一声,裴航笑笑,帮他把画卷了起来。
还未来得及说话,船已经靠上大城码头了。只见葳蕤头一个下了船,原来裴航支使他雇车马和脚夫去了,其它客人陆续下船,另一头货舱也开始下货,船上船下一片喧闹,人声,马嘶,挑夫强健的肌肉在日光下反射着强光……种种交汇,仿佛一支人间生活的交响曲。
裴航行李不少,几个粗壮的仆人在照看着,其中有几挑沉甸甸的,显然是银钱之属,裴航不以为意,大概他的剑术已臻化境,就怕毛贼不来送死。葳蕤带着四辆马车过来,跟着四个脚夫,七手八脚的装货不提。
车队出了大城,直向长安驰去。
裴航三人在中间一辆马车坐着,车上座位有舒服的棉垫子,难得裴航还有一个大罐储着冰块,时不时可以调制一杯冰镇酸梅汤,稍解暑热。原来裴航到了长安,还要参加下届的进士考试,路上陈求福好奇,问了很多关于这唐代高考的事项,裴航并不厌烦,一一解释,原来他已经考过三届,因为心不在焉,三次都没有考中,但其中关窍却都已经熟得不能再熟,换到现代,出版一本《高考指南》不成问题。阎须弥却没有什么兴趣,只是不时拿着冰块嘎蹦嘎蹦地嚼着,似乎有所期待。
“樊夫人大概已经到了汉南了吧?”阎须弥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陈求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真是无聊,偏要戳别人的痛脚。阎须弥不以为意,掀开车窗的帘子,看道上的风景。裴航笑笑,“缘起,缘灭,何为始,何为终?”
马蹄和车轮碾踏起尘烟,日头升到了当空,车里越来越热,阎须弥一把蒲扇上下扇着,依然汗湿重衫,一发性,索性把袍子脱了,打了个赤膊,一罐冰早已被他嚼了个精光。
陈求福摇摇头,不再说话,觉得两个人都不是太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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