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面山的夏天
朱理想十六岁的时候,那也是一个夏天。
但是那个夏天他最主要的记忆不是在早已满是尘灰、喧嚣、压力、欲望和浮躁的这个都市,不是各种奶头乐打发时间的玩意,而是在邻省叱诧风云、名扬世界的风景名胜四面山上。
四面山,那叫一个牛掰!自古以来就在临近几省声名显赫,近现代开始,影响力又有冲出地区、走向全国之势,甚至到达大洋彼岸,引不少洋人竟相折腰向往。
在我国广袤国土里高高的群山之中,特别是那些有名的大山,往往都有座庙。四面山上也有一座四面山神之庙,正是这座庙,造就了四面山的牛掰。
四面山的极顶上,有一尊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四面山神像,泥塑金身,头上喜怒哀乐四张脸,对应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如果一个人有什么为难的愿望,只要来到这里,从自己的来处起始,绕着神像低头缓步走圈,同时心中默诵阿弥陀经,每念完一遍就抬头端详离自己最近的山神那一面,脑海中倾诉自己的愿望。在三百六十次以内,你就能获得山神的启示,自然而然地想到办法和出路,化难解忧。
江湖传说,四面山神的昭示灵验无匹,有数不清的活灵活现的实例,因此这个庙的香火炽盛,自然是毫无疑问,各地善男信女每天从四面八方汇集,许愿的,还愿的,将大量的真金白银、人民币、外汇、珠宝首饰、珍贵文物,投入这座神庙的功德箱。四面山神庙集团公司也因此成就了连续二十年雄踞我国财富五百强前列的经济奇迹,为本省本市的GDP和第一第二第三产业等各种产业都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庙里的方丈就是终身制。自从庙里的经济发达起来后,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了,有权有钱的势力自然而然地想动用尘世的那些套路和手段来谋取方丈的位子,以便渔利,但是那些强行接任方丈的德不配位的牛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个个都被山上的天雷劈了,不死的也劈个脑残,全身上下烧得没块好肉,接任时间长的不出一个月,速效的没超过三天,雷就来了。劈了九个不信邪的狠人之后,各路人马都服气了,再没人敢乱来,只有真心向佛、德艺双馨的高僧才敢来当方丈,否则惹毛了山神,那个“你不配”品牌的特高压雷击可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
每一代方丈自然飞升后,都有一场海选,人人都有参选机会,各凭本事,自由发挥,社会贤达、佛教大拿、阖寺僧众,都有投票的权利。每次新方丈的海选,场面那叫一个大气,全国佛教届的和尚、居士,都忍不住要报名参选,别说什么超级女生快乐男仔,比美国总统大选还要激烈。发展到上一届,全国和海外多国的方方面面都卷了进去,为自己心仪的选手各种活动,都希望自己人能整上这个职位,沾沾四面山的光。
选不上的选手,如果打入百强,在全国人民面前也就有了面子和知名度,能接一批大大小小肥肥瘦瘦的代言不说,哪怕回到原籍摆摊算命,也是条充满光明和钱途的新出路。至于选上的幸运儿,也不用高兴得太早,还得看山神的态度,也就是后面的雷来不来,如果来了,那也是自找的外焦里嫩、天外飞仙。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往事,四面山神庙现任方丈胡来法师也已经从一朵黄花菜一样怒放的三十岁进入了奔五的晚期阶段。他开始厌烦了每天的生活,经常想象自己哪天一口气上不来之后会启动的海选大战,想象阶段性结束以后,又暗暗痛骂自己真的有点老了,竟然开始胡思乱想这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烂事。胡来从年轻的时候对佛学就很投入,思考加上目标,是他持续进步和保持不老的方式,也是他认为最好的方式。这是他能海选成功的原因之一,但是坐在这个比体制内还要铁的位子上这么多年,前途望穿也是个等死,然后用檀香木烧舍利子装坛,甚至那个青花瓷的坛子他都看好了。突破成佛的梦,他已经基本绝望,因此胡思乱想的成分越来越高了。
朱理想参加的夏令营来到四面山上时,正是胡来法师四十六岁那一年。
朱理想的家在海州市,老市长郭道礼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个诗人,因为诗人往往不是饿死就是在饿死的途中,所以郭诗人很快地转换了思路,考公上岸,走上了春风得意的官路。青云直上之后,郭市长身上仍然残存了一些昔年诗人的细胞没死。除了不时广邀海内外文士来本市雅集,不定期拍摄海州市电视台百家讲坛节目之外,他每年暑假还会组织一届汇集本市少年精英的夏令营,仅限中考应届生参选,也就是每人一辈子只有一次选拔机会了。市里会安排好赞助企业,花大价钱礼聘平时难得一见的名人异士随营辅导,某年首都某知名大学教授受邀,在营员中看中了几个苗子,直接内定为特长生降N分招入了那所招牌金光闪闪的大学。从此海州市家长们对这夏令营是趋之若鹜,挤破了头也要想办法送自己娃娃进去,就算碰不上名校特招这种天上饼子砸脑袋上的好事,只要孩子能选上,就能在亲朋同事中脸面有光,仿佛孩子进去能镀上24K的纯金,发出两千五百瓦的可见光。
朱理想学习成绩只是中上,而且有些偏科,本来这辈子应该是和入营资格没有什么缘分的。碰巧的是他自小喜欢航模,初三这一年正好是三年一届的全国航模大赛,他做的人工智能无人机得了二等奖,填补了海州市空白,放一异彩,如做梦一样通过了喜出望外的教育局长张三亲自颁发的外卡,意外挤了进去,忝居其列,让父母很是风光了一回。
那一年郭市长高瞻远瞩决策的营地,是四面山。
营友都是来自海州各校的才俊,人数将近一百,分为八组,朱理想在第四组,组里十三人,虽然这俩数都不太吉利,但是他看到组里竟然有至少三个是秒杀级别的漂亮女孩,顿时很唯物地觉得认为这俩数不吉利肯定是一种陈腐过时的封建迷信思想。
从海州去四面山得先坐火车,和漂亮姑娘在一起,时光总是飞逝,本来枯燥的火车上,每一分钟仿佛都是有滋有味的。坐在一起的各组的人很快就熟悉了彼此,知道了各自的名字、学校、怎么得以入营的本事、乃至爹妈和亲戚的本事等等。
大家彼此摸底后,各个小组的形势就已经应然确立了,领导的孩子或者富豪的二代,天然取得了有些受优待,各种奥赛的尖子们也有自己的江湖地位。朱理想是靠玩航模这种捞偏门进来的,又是普通家庭出身,外貌身材也还没有帅到后来他在青春期晚期所达到的高度,于是顺理成章地被归类到吃瓜群众,泯然众人,几乎被视为空气。他虽然心中愤懑,甚至偶尔愤怒,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想要改变只能等到下一次投胎,也就算了,心中黯淡下来,在组里也不多说话,冷眼旁观豪门二代出身的本组组长李胜利和他几个铁杆拥趸和粉丝的精英风采,当然也饱餐秀色。
没有人能切断他的视线,夺走他抓住每个机会尽情观赏秒杀们的权利。在如今网络普及、科技昌明的时代,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已经大大提前,朱理想更是先知先觉之辈,他没有恶意,也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这也是一种很健康而有营养的生活态度。 同样是秒杀,还是有速度差别。如果说姚咏华是毫秒级别,陈宝玥是微秒级别,那么方妙然一定是高达纳秒级别的秒杀。
方妙然的声音特别好听,朱理想从一开始就这么认为。
可惜她只和朱理想在在初见时说过一句“你好”,仅此而已,当然,还有她给他的一个明朗大方如夏日阳光般的笑脸,那一刻朱理想觉得自己遭遇了一个真正的仙女,呆头鹅般惊慌失措愣住了,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应。方妙然的人生中碰见这样的情况也是常有,并不在意,点点头就翩翩离去,留下朱理想沉醉在她的背影之中。
火车到站,大队人马下车转乘四辆性能剽悍如贴地飞行的宇通豪华大巴车,一道烟浩浩荡荡上了四面山。沿路古木参天、山景如画,盘山路两旁看见不少徒步上山还愿的各地人马,看得众人叽叽喳喳地讨论个不停。部分少男少女,为了在心仪对象或者随营大佬面前抓紧时间崭露头角,差点把车里整成了国际大专辩论会的分会场,有的引经据典痛斥封建迷信,有的依托西方科学捍卫超自然力量,还有的力图展现自己冲突管理的天赋,热闹如菜市场。朱理想坐在第二辆大巴的最后一排,知道没人会认真听自己说什么,何况也没有听到方妙然的声音,于是把众人的话语都当作白噪音从耳朵里面过滤掉了,顾自看山景,看着看着昏睡了过去,直到车队顺利抵达山上,停在了四面山神庙集团公司下属的超五星级的神山宾馆。
这届的海州夏令营得到了四面山神庙集团公司的全力支持,招待费用基本由庙里包圆。胡来法师算盘精得很,这届来自海州的青少年人尖子,在移动互联网的世代,里面好几个不但在全国都有点名气,在外国都有不少粉丝,比如钢琴天才丁二胖子,在巴拿马等地已经得了好几个金奖,诨名“青少年肖邦”,又比如汉服设计达人崔仙子,网店销量举足轻重,时装周风生水起,欧洲面料大厂都得给她面子,行内盛赞她是“转世香奈儿”,等等等等。随营的还有一个最近很火的人文教授马应虫,人帅嘴又贱,精通八国外语,有二十四个荣誉博士学位,学界赞誉他在世则“文科不死”,江湖人称“社科小王子”,也是各大社交媒体热搜话题的钉子户,导致这次不但全程有海州电视台电台日报晚报还有各种自媒体跟踪报道,还吸引了国家级和海外媒体参加。
夏令营还没开始,今年夏天上山的人数就超常增长,特别是海外发达经济体的来客实现了指数级别的增长,提前实现了庙里原定五年计划的国际化业务指标,首次出现了外汇收入单季度翻番的大好形势。胡来法师省了一大笔编故事、买热搜的钱。心情大好之下,给夏令营的接待标准也是水涨船高,一人一个单间不说,吃的也上档次,邀请周边各省网红店的中华小当家客串操办食堂,每天一个花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办的是中华饮食烹饪学会的年会。
安置好行李,洗漱罢小睡了一阵,朱理想爬起来推开窗户,从琳琅满目的冰箱里面选了一瓶福建乡亲们创新的鸭屎香茶软饮,一气喝下半瓶,心满意足。游目远眺,往山下可以看出很远,山峦起伏,古树葱茏,溪流人家,就像是富春山居图的现实版,心胸为之一广,想起去年暑假无聊到只能在海州的大街小巷city
walk捡饮料瓶子,幸福感油然而生。
晚上,一顿丰盛别致的接风宴会之后,就是传统的开营晚会,朱理想抽签抽到第四个节目,航模展示。他赶紧充好电池,试运行了两遍,他的无人机除了AI人工智能飞行特技,还有一对机械手,是军工厂工作的小舅帮他鼓捣出来的,灵活之极,拆地雷都没问题,甚至可以在高速飞行中精确探测和抓住飞行中的苍蝇和蚊子。参加航模大赛期间,朱理想某晚在集体宿舍用这台无人机的智能操作,消灭了宿舍的一只嗡嗡嗡乱飞影响他睡觉的苍蝇,被自视高贵的一众选手们鄙视,认为玷污了航模这项高尚的运动,在航模圈子里面被大家私下授予了“苍蝇大师”的光荣法号,后悔也来不及了,成了他心上抹不去的一个黑点。
晚上八点,晚会准时开始,主持是海州市电视台的名嘴李二白,二本出身,出名后动用各种关系拿到了剑桥的硕士文凭,从此把自己纳入了徐志摩之流的学贯中西的大师行列,出了好几本书,经过活动,光荣地被海州市作家协会吸纳。不过他的声音条件确实给力,人是八面玲珑,话也滴水不漏,几分钟就把全场的场面拉high,现场比许巍的演唱会还要激情澎湃。胡来法师和海州教育局张三局长顺势在这和谐友好、兴旺发达的气氛中完成了领导讲话,让营里的少年们充分感受到了自己肩负的振兴中华的神圣使命和重大责任,任重而道远,不可一日闲过。
沉重过后,让人期待的节目表演开始了,这些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各有各的绝活,歌舞、器乐、魔术、武术、相声小品、话剧、折子戏等等,水平不比总台的春节联欢晚会差多少。朱理想没有奥赛天赋或者什么文艺细菌,但玩弄起无人机确实有两把刷子,是全国一流的水准,飞行越障、空中扔西瓜砸电动老鼠、悬空换灯泡、追打氢气球、悬空AI喷涂美术字等等,花里胡哨的各种套路,让观众们看得津津有味。航模大赛时他曾经对战过一个火锅省选手带去的机器狗,空对地大战地对空,最后打成平手,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的高光时刻。朱理想看到晚会现场观众的良好反应,正在沾沾自喜,但突然听见台下似乎有人在嘀咕什么”苍蝇大师“,一惊之下,无人机撞在李二白头上,差点把李二白的假发套子带飞,虎头蛇尾,朱理想弄了个大乌龙,在全场哄笑和口哨声中草草鞠了个躬,讪讪下了台。
他走回大幕边时,和下一个节目的表演者擦肩而过,羞惭中的他并没有留意对方是谁,依稀觉得是个女生,身边扬起一阵的淡淡茉莉花香,似曾相识。他禁不住回头一望,迎接他的是一张月儿般的脸庞和微微一笑,对方也在回头望他,他悲哀地发现,是方妙然。朱理想马上想到自己刚才在台上的悲剧被候场的她近距离一览无余,恨不得掐死那个安排节目顺序抽签的老师。
这时假发套子夹好、惊魂已定的李二白已经讲完了串场词,方妙然就像一朵流云一样光彩照人地来到了舞台上。这时朱理想才看清楚她今天穿的是一条剪裁明快、简洁的淡绿色连衣裙,没有化妆,也没有戴首饰,正像莎士比亚所说,百合花是不用镀金的,“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朱理想禁不住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的赞美的说辞都在心里过了一遍。
方妙然看向给她伴奏的海州市第一钢琴天才丁二胖子,微微点了一点头,就像是百合花在忽然来风之中的轻轻一摇。正襟危坐在三角钢琴前的丁二胖子收到这个开始的信号,脸上光速展现出如花笑靥(朱理想咬牙切齿想掐死他),手下的钢琴前奏也随之而起。丁二胖子虽然形容猥琐,表演动作夸张,手底下的工夫确实盛名之下无虚士,弹得行云流水、艺术感觉充沛,一点毛病没有。
方妙然稍微垂下头,两手相握放在胸前,优雅、超然、自如。台下鸦雀无声,舞台两边候场的也是无声鸦雀,全场在这琴声中都已看得痴了。
就像在四月天里很自然地迎面吹来的一阵春风,方妙然的歌声在不知不觉中随风而起,她像是在讲说一个古老的故事,又像是在倾诉一种难以派遣的衷情。整个会场,整个四面山,又或是整个的大地的声音都沉静了下来,天地的运行、时辰的转移也停止了,唯有这歌声,才是天地间唯一活着、舞蹈着的生灵。
她唱完后,甚至歌声停了好久,但是却没有人想动一下的样子,大家都已在这个夜晚的春风中沉醉。
朱理想手里他非常珍惜的无人机早掉在了地上,却浑然不知,他忘记了那天的晚会是怎么样结束的,至于自己怎么回到宿舍的,他也完全不记得。对于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唯有的记忆,是那条淡绿色的裙子,茉莉花的香气,还有那人世无匹的歌声。
夏令营后面的日子非常充实,但又过于充实,以至于稍显平淡,游山玩水间穿插着众多讲座和活动。尽管在同一组,但是朱理想费尽了心思,也不能够把自己和方妙然从给“认识”进展到“熟识”的阶段。实在是朱理想平平无奇,想不被大家忽略都难,更不用说方妙然这种眼光远高于常人的明星级人物了。就连组长李胜利,一个多礼拜后,还是记不得朱理想的名字,和他说话,只能招呼“哪个谁”。
这天傍晚,结束了一天的山行和晚饭后,是例行的讲座时间,讲的是王阳明心学,市里从超一线城市好不容易请来的一位退休老教授牛来香,轻易已不出山,学问是足够五车,各种典籍的原文,能大段背诵,就是方言很重,听得大家云里雾里,加上今天爬山的体力消耗挺大,讲着讲着,倒下去好几个入了梦乡。朱理想去的晚,不幸只剩下第一排正中位置留给他,李二白指挥市电视台指挥摄像机,拍一阵牛教授,时不时转过来就往第一排扫射。他只能猛掐自己大腿,挣着两只迷茫的大眼瞪着越讲越激情的牛教授,其时的情况艰难之极,个中甘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发誓以后的活动一定早到,抢占边角隐蔽座位,再不能偷懒导致受这个洋罪了。
终于熬到牛教授喷足了瘾,宣布散场,走的时候特意来和全场表现最认真的朱理想热情握手,频频颔首,表示嘉许,求知若渴,孺子可教,法统延续大有希望云云。第四组当日的表现评分,牛教授看在朱理想的份上,特别加了1分,让正愁和其它组拉不开积分差距的李胜利,也难得冲朱理想点了点头。
朱理想并未注意,他全神贯注的是怎么马上回到房间倒下睡个安稳觉。
简单洗漱,朱理想火速倒在床上,眼一闭,手摸索着搭到台灯开关上,正准备关灯,他听到有人在敲自己的房门。朱理想困得很,明明听到了敲门声,但却不想搭理,毕竟在组里面和营里也没有什么谈得上的朋友,值得他起来。敲门的人敲一会没人答应,自然就会走,地球离了谁,都能转,更何况是他朱理想这么个鸡毛蒜皮的小脚色。
但是仅仅过了半秒钟,朱理想就像屁股上被人扎了一锥子,从床上弹了起来。因为他听见那人在门外轻声呼唤他的名字:“朱理想,你睡了吗?”
那分明是方妙然的声音,烧成灰扬在十二月的北风里,朱理想也能分辨出来。
他赶紧应了一声,赶紧地穿好衣服,小心把门打开半扇,把自己难以置信又充满期冀的目光探射出去。
淡绿色的裙裾,淡淡的茉莉花香,月儿般的脸庞,不是她还能是谁。
他没有想到自己竟让有这样大的魅力,能让方妙然这么晚了一个人来敲他的门。
夜已深,其它房间都是房门紧闭,走廊上面除了花花草草,没有其它的活物。
朱理想有这样大的魅力吗?
显然没有。
那么她怎么会在这样一个深夜来找他?
朱理想像小脑瘫痪一样傻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妙然开口说了句话,让朱理想连大脑也瘫痪了。
“苍蝇大师。”
方妙然是来找他帮忙的。
原来神山宾馆西面山腹,有一处神泉,名叫不老泉,据说常喝这泉水的人们,可以长葆青春。不老泉流出一条白燕溪,在月夜的时候,在溪流中喝附近的池塘,会有一种稀有的弹琴蛙出没其间,能叫出奇妙的曲调。在宋代的时候,有一位灵感枯竭的古琴大师,在上山寻找合适的杉木时,路过这一带,偶然听到这里的蛙鸣,启发他创制了毕生最好的几首琴曲。
白燕溪流经的山谷,遍生这兰芷等香花香草,曼妙的兰科植物们,生根在悬崖罅隙间,蔓延到树枝桠上,枝叶飘拂,有的一长串花朵垂在半空,风致楚楚,香味淡远。这些一丛丛幽香炫目的奇葩,有的伸手可及,若崖石过高,有人会用竹篙将花打下,尽它堕入清溪洄流,再从溪水里把它捞起。
方妙然白天在白燕溪漫游时,深深被溪流边高崖上一兜美丽的兰花所打动,无双的姿容,简直是一棵仙草,不是凡间之物。无论如何她都难以忘记掉,她实在是太喜欢那棵兰花了。可是那么高的悬崖,任谁也没有办法帮她拿到。
晚上讲座时,牛来香说的她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兰花,从小到大,但凡她想要什么,父母和亲友要办起来也都能办到,毕竟她来自一个根深叶茂的古老家族,只要不是天上月亮,家里人终归是有办法的。但是今天她偏偏就碰上了和月亮差不多的这么个难题,这可把她难住了。
讲座结束时,她看到李胜利给朱理想点赞,纷乱的脑中灵光一闪,平生第一回感受到了自己的尤里卡时刻。她想起来演出时看到朱理想的无人机耍的宝,还有来四面山之前碰见三表哥时,他和自己说起过的笑话:“你们这一届的夏令营不但藏龙卧虎,还有只苍蝇,用无人机大力擒拿苍蝇蚊子的癫子,教育局的头头们疯了,选了这么个极品进去。”
对啊,他的无人机连苍蝇都能捉到,去挖一兜高崖上的兰花,应该也可以的。
朱理想还能有什么说的,义不容辞,两肋插刀,这是他的荣幸。
两人在月色下一前一后,向着不老泉方向走去。方妙然想到自己就要得偿所愿,脚步轻快,边走边哼唱着自己最喜欢的歌,要不是山路不平整,她都能跳起舞来。朱理想虽然仍然没有和方妙然说上什么话,他自己知道自己肚里货色有限,也不想说哪怕一句没有营养的蠢话煞风景,只要是和她在一起,而且是单独在一起,不管做什么,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他都已经腾云驾雾一样,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忘记了。
今晚月色真好。
尽管朱理想不想那么快到达,他们两人还是来到了地方。
在方妙然伸手指点,于分明的月光下,朱理想望上去,在那高崖边上,哎呀!好一兜卓然独立、飘逸出尘的兰花,一枝一蔓,一花一叶,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线条的艺术,大自然竟然有这样的绝技,创造出这样空前绝后的杰作。
“让它在这里自然生长不好么?看到了,也不一定要拥有它的。“朱理想觉得着兰花美得不像人间的东西,美出了天际,甚至有点怕自怕铲花挖死了会遭天谴,犹豫踟蹰之下,还是忍不住劝了劝。话说完,他想了一下,这句话好似有点是说给自己听的,姑娘喜欢的兰花,和自己喜欢的姑娘,何尝不是如此。
”苍老师,不,理想,你帮帮我吧!“方妙然扭头盯着朱理想的眼睛说,她的脸上多了些伤感:”你不知道,这棵兰花,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的老师,他不仅教会我唱歌,还教会我怎么有意义地生活。他平生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就是酷爱兰花,现在的他,在这个人世间已经不会再有多少时间了,我希望能带走这棵兰花,能够陪伴他最后的时光,哪怕没有多久,也是好的。古代的时候,祭祀总会用到香草,天子用郁金,诸侯用熏草或者蕙草,大夫用泽兰和白芷。如果实在来不及,我很希望用这一株特别的兰花,来祭奠老师的灵魂,祈望他在我们所不能感知的时空里安息。“
方妙然的声音这么伤感,朱理想听着心里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感觉,为她做什么事都可以,只要能在她的泪水滴落之前,挽回她的哀愁。这个时候,别说让他挖一兜兰花,就是让他跳崖,他也不会犹豫的。
无人机放了出去,飞行平稳得很,旋翼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风的波纹,由这溪谷散发出去,仿佛能够一直传播到远得不能再远的宇宙边缘。
到了兰花上空,机械手被释放出去,眼看就要动手,高崖上突然有人低喝一声:”停手!“朱理想被吓得手一抖,遥控器几乎脱手落地,方妙然也是一愣。
崖上出现了一个大袖飘飘的人影,距离太远,也看不清楚是谁。穿得这么出位,应该不是夏令营里的人,夏令营的人虽然也有服装前卫的,但还没有前卫到这个地步。
只见那人在兰花旁边盘腿坐了下来,他竟然还背了一张古琴,解下来打横放在腿上,试了几个音。方妙然听出来这还是张高质量的雷琴,朴拙、迟钝、暗哑。
”昔者舜做五弦之琴,以歌南风。俩小孩有眼力,看上了四面山最好的宝贝,这兜可不是普通的兰花,这是山上唯一的一棵金盏兰花,天地灵秀之所聚,四面山集团特一级保护植物,二十年才开一次,是不能给你们拿走的。你们有认识它的机缘,既然来了,听听琴,看看它,然后就回去吧。“
方妙然和朱理想对视一眼,从这中气十足、志得意满的语音语调,两人早认出来崖上的人就是四面山的带头大哥——胡来法师。既然胡哥发了话,方妙然就是美上天,今天这花他们也带不走了。
胡来法师说完,再不理崖下两个少年,顾自抚起琴来。他这两天失眠得厉害,特别今天晚上安眠药可能吃过量了,翻来覆去没法睡着,想起金盏兰花有安神之效,看看花,闻闻香,弄弄琴,长夜漫漫也好过,没想到跑过来正好堵住了两个采花少年。
两个少年对胡来法师的雷琴演奏并不是太感冒,这种中老年乐器,还不如听架子鼓,但是强龙压不住地头蛇,这里毕竟是胡哥的地盘,他的话和他的琴都不能不听。无人机回收装好,两人坐在溪边一块大石上,静静聆听。
没想到胡来法师的琴艺倒不是胡来的。
不是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机会在月夜里听到这样好的琴声。
琴声里面,有一种回旋往复的缠绵,又有些心痛,曲调上总氤氲着一种悠远的情绪,像是历史之中的缕缕尘烟,恒久不散。
不知道他弹了多久,琴声终于停了,胡来法师陷入了沉思。
方妙然的歌声将他从沉思中唤醒,她唱的是一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附近几省老百姓都耳熟能详的民间小调。”想当初,绿鬓婆娑。自归郎手,青少黄多。受尽几多折磨,历尽几多风波。莫提起,提起珠泪洒江河!“
胡来法师闭上眼睛,听着这熟悉的曲调和歌词,很久以前的回忆涌入他的思绪,奔腾着,奔腾着,竟然无法停止。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消逝在花丛中的身影,听到她离去时那么轻的脚步声,闻到了当时的玫瑰花香,听到她诀别时的话语:”人要懂得怎样爱女人,才能懂得怎样爱智慧。不会爱或拒绝爱女人的,纵然他没有烦恼,他也是万灵中最愚蠢的人。“当时的胡来一心向佛,当她和她这句话是空气。但在现下这一刻,胡来好像有点真正明白她这个人,和她说这话的意思,但是对他说这话的人,在二十多年前也是一个夏日的晚上,已传来离世的消息。此后的年年岁岁,玫瑰依然会开,在胡来而言,玫瑰中的玫瑰竟然死了,那人既死,玫瑰还有开放的权利么?
胡来法师睁开眼,看着崖下大石头上的两个懵懂少年,特别是美丽少女旁边那个畏畏缩缩的朱理想。当年自己的选择,是对了,还是错了?但是现在是对是错,对他和她,都已经没有意义,这一世,他连她埋在哪里都不晓得。
这个小姑娘,竟然听出了我的琴意。
那么这棵天下间稀有的金盏兰花,既是有缘,让她得到也无妨。
胡来法师挟起雷琴,向少女一挥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妙然看着这个成功无比的巅峰男子落寞的背影消逝,虽然知道可以得到这株珍贵的兰花,但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感受到一种不知原由的凄凉。
她思忖了一会,咬了下嘴唇,说:”我们走吧,这兰花应该留在这里。“然后站起身跳下了大石。
朱理想知道良机稍纵即逝,猛一狠心,鼓足勇气说:”方妙然,我……“
但是方妙然迅速打断了他的话:”今天晚上谢谢你,很晚了,我们快回去吧。“
她说得很委婉,语气也尽可能地柔和,夜色中似乎还勉强自己露出些笑容。但是听到这温柔的话语,朱理想的心上好像又一块地方碎裂了,他胸闷或者胸痛到没法再说一个字。他尽全力避开了方妙然望向他的眼光,但还是直觉地感到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他心想那必定是一种可怜他的眼神,每只天鹅在她的一生中,都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机会去可怜不同的癞蛤蟆。
朱理想自嘲地笑笑自己,默默跟在方妙然身后,两人隔开好一段距离,一前一后,走回了神山宾馆。
他们并不知道,胡来法师就站在他的方丈小楼上,远远看着他们两人,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
后来的日子里,朱理想和方妙然再没有什么来往,甚至没有再说过话。他只是偶尔远远地看看她,而她有时会向他微微笑笑,仅此而已。
再后来,夏令营结束了,回到海州市以后,朱理想再没碰见过她,据说她不久之后就随整个家族搬去了另外的城市。
后来每次看到又穿绿裙子的姑娘,朱理想的心底都会泛起一些莫名的惆怅。
一直到了今年夏天,他又想起了那个夏天的少年往事,他非常强烈地想再见她一面。
人海茫茫,从何找起?
朱理想知道他这种情况,有困难找警察是瞎掰的,他觉得去躺四面山神庙倒是个好办法,一来散心、怀旧,二来求神,也许四面山神能告诉他,在哪里能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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