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宽面片
一个人其实可以活两次,一次是肉身,一次是文字。当你及你的一群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文字中的时候,你便开始了第二次的活,于是曾经的无数纷至沓来,似乎已死的种种若一夜梨花,会亲切,会一笑,会有莫名的泪,会有起坐的徘徊,会有端起酒杯的冲动,会有仰天长啸的血涌。与这些文字有关的人真应感谢你,感谢你让如我一样的他们的往昔重生,敬礼啦!
(文革期间,作者高中毕业后,回村做了农民,因为文化水平高,终于还是出了农门,前述文字略去)……如此这般,我就告别了大队和故乡,到了公社工作,几年后,就成了一名吃商品粮的干部。
我的农民生活就这样结束了。想起在东岭上看守棉花地的日子,眼前就出现幽远的蓝天,卷舒自如的白云,充塞天地间的白的花粉红的花。
这年3月,我又被派到水利工地,一干就是半年,不再是去百里之外的史家河,而是上到仅15里路的刘家洼公社店头大队工地。石堡川水库的干渠从这儿经过,我们的任务是开挖干渠土方并完成七座跨渠桥梁的建筑。全公社上的民工总数为1500多人,营部里有公社三个干部,一个是副主任兼营长,一个党委的秘书兼副营长,我是文书。营部就驻扎在店头村一户农家大院,有宽敞的窑洞,还有几间厦房,住的是宽敞的火炕,我很满意。民工连队驻扎在就近的几个村落。这次的活儿比较正常,没有倒班,白天干活,天黑收工。夜里,常有民工自乐班高亢的秦腔从夜空中飘来。白天,我到工地上转转,走到那个连就在那个连吃饭,混杠子馍和油泼辣子,开始体会到权力不仅能使人精神飞扬,而且还能白吃白拿。转够了,就回到营部,看书睡觉,倒也活得逍遥自在。
这个地方距离我的外婆家很近,大约只有5里地。我小的时候,是外婆从我一岁时接手抚养我,一直到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才离开她到我们村里上小学。这一生中,我对外婆的感情是最深的,她也离不开我,过不了多久,就要捎话叫我去看她。直到我工作后,她就不叫我看她了,她知道我忙。有一天,趁着天好无事,我就去了外婆家。外婆家很穷,吃饭都断顿儿,两个表妹除应付生产队的劳动外,就是到地里沟里挖野菜,一年到头都是这样。那次,我竟没有给外婆带一个杠子馍,空着两手去了。外婆见到我,把我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然后问我想吃啥,我说要吃你的宽面片。外婆在案上和面擀面,我就坐在她跟前给她说话。饭熟了,外婆把面调好端给我,我说外婆你也吃,她说她不饿。外婆的宽面片很好吃,我呼呼啦啦几口就吃完了,外婆没有问我再吃不,我也不想吃了。就放下碗筷继续说话。半下午时分,我和外婆告别,回了营部。那年,外婆69岁,三年后,她就去逝了,我哭得死去活来。有一次,母亲与我说闲话,说到那次我去外婆家时,她说:“你都没有看你外婆吃面了没有?你一碗面吃了外婆一家人两天的面。如果有那一点灰面,就能拌两天的菜糊糊。你走了,她一家吃了两天的开水煮野菜。”我被母亲的话震得目瞪口呆,泪流满脸,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呀,那时节,家家都没有吃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给外婆拿一个杠子馍呀。背负这心债,我走过了几十年,没有一次想起来能轻松一点。那时,妻子在王庄中学当民办教师,她用仅有的每月15元钱的补助安排她和女儿的生活。尽管如此,几乎每个月都要给外婆捎几次麦面馍,这样的事却没有对我说起。后来,她看我心债太重,才给我说了,虽然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有了妻子的孝敬,外婆死前毕竟多吃了几个麦面馍。为了这笔在水利工地欠下的心债,几十年时间,每逢阴历“十月一日”和除夕的夜晚,我总要在渭南的什字路口给外婆烧上大把的纸钱。我跪在地上画的开口圈边,望着不断升腾的纸灰烬,悲声叫着“外婆,你给你多买几个杠子馍呵,呵荷荷――”我痛彻心肺泪流满面。(北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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