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把我永久地留在你的心里吧

  庄里面为他们闹腾了一夜,因为要上山,所以马车是用不着的了,一个负重的驴队却是合用的。衣服、火种、粮食、帐篷、被子铺盖、灯烛、打猎的装具等等,都得从庄里公库里调用,何大先生出发和孔二泼皮勘界之前,已经给他们选定了一个猎队向导,猎狗和乘用马匹、弓箭等物都已齐备了。
  次日用过早饭,庄上派遣的驴马和伴当分别去到各处院子,把行李放到驴背上,结束停当,先先后后地到庄门附近的广场会合。金牡丹到的最早,青花马上,一条红花石榴裙,甚是打眼,见其他人还没有来,策马在广场上慢悠悠打着圈子。
  过了多一会,阎须弥和陈求福一伙人也到了,阎须弥一身天青的袍子,斜背着个鼓鼓囊囊的锦袋,腰上叮呤珰琅的一大串挂件:火镰、荷包、香囊、手巾、玉印、扇子、筷子套,不一而足,象个开杂货铺子的一般。见了金牡丹,神色淡淡的,微一抱拳,算是见了礼,金牡丹眼尾也不甩他,阎须弥笑笑不管。二桑和商韶三人拣的都是百里挑一的白马。渔娘和柳子乘马还嫌太小,坠马可了不得,于是由庄丁护着骑在驴上,来喜也跟了来。
  神骏蹄声中,裴航和葳蕤到了,后面那个大战黑虎时执斧的大汉领着行李驴队过来。吴莺音带着一队教坊的男女跟在后面,今天这文艺工作者一身猎装,又是别样一番风情。
  见人已到齐,猎队向导胡老四一声唿哨,他那一队的庄丁带着猎犬先头出庄,后面各人依次跟上,裴航的队伍殿后,鱼贯出了庄子,逶迤向南,往西林庄的牧场而去。
  牧场很大,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布满了高大的乔木,禽鸟翱翔,芳草如绣,赤狐野兔出没无常。更南面一条山沟叫松云峡,古木参天,过了松云峡,那就是上了终南山了。
  出了庄门,阎须弥忽然觉得心里烦闷,转头向庄墙上回望,望见庄墙上一个小孩子痴痴地望着他们这一行人,眼睛里面又好像空空洞洞的。
  “那是五队王队首的独儿子。”旁边的庄丁见他脸上有疑色,接口道:“自王队首死了,何大先生把他接了到他家里养着,这小孩子也不哭不闹,都说很懂事,就是有一件不好,老是到庄墙上他爹爹跳下去的地方站着,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一站老半天,劝也不听。”
  “哦。”阎须弥应了一声。
  走了很远,他的眼前,似乎还看到那个小孩子空空洞洞的眼神。
  出了庄,他们的队伍迤逦向南,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看着田野间的景物,阎须弥的心情平静了下来,野草,野花,似乎都在向他们欢笑,人类本是自然之子,只有回到了自然之中,才有真性情。现代钢筋水泥的森林,如果残酷一点的说,多么象一座,一座的囚笼,无数的丑剧在每时,每刻上演,对于金钱和原始欲望的追逐,构成了大部分人的生活内容。
  他们再不能感受到看见一朵野花的愉悦了,那早已经被遗忘,更加让人难受的是,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遗忘了些什么。
  又是一阵风吹过来了,绿草如茵之中,素白的朵朵小花纷纷摇曳。
  阎须弥仿佛看到了朵朵的笑脸。
  “傻笑些什么?走那么慢悠悠的,不象个男人。”他耳边忽然听到这么一句,心下刚刚叫糟,自己的马屁股上早挨了金牡丹重重的一马鞭子。嘶鸣一声,座下的马奋蹄奔出队伍,冲上前去,金牡丹策马在后面赶上。
  阎须弥忽然来了兴头,索性夹了夹马腹,挥动马鞭,促马向前,不一会儿就超出了队伍最前面的向导胡老四,两人微微点头,算是招呼。金牡丹的青花马也是千里挑一的神骏,不一会就追了他上来,和阎须弥齐头并辔向前。
  青袍红裙,并辔道中,马蹄于道上扬起轻尘,漂浮在空中,萦绕变幻出不同的形状。不多一忽儿,两人两马已经超出大队很远,化做两个小点,陈求福手搭凉棚,张望了一下,嘴里嘟囔着:“两个癫子。”
  裴航只是笑。
  陈求福说:“你笑什么?”
  裴航只道:“你真是个呆子。”
  陈求福不说话了。
  裴航把马鞭挂在鞍上,双手执缰,忽然叹了口气,低下头。
  陈求福本来不想理他,见他那怪状,又忍不住的好奇心,出言问他:“如此良辰美景,裴兄为何叹息?”
  裴航望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向前面望去,一下子却没有话说,只听得蹄声的的。
  过了一会,裴航开口了:“我想起了周穆王。”
  “周穆王?”陈求福只知道烽火戏诸侯的男主角周幽王,这位先贤倒是不知。
  “是啊,周穆王。”裴航抬起头,脸上透出无限的向往,“往昔周穆王游猎纵乐,领带七萃之士,造父驾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八骏,伯天作向导,从宗周出发,越漳水,穿河宗、阳纡之山,长驱万里,北绝流沙,西至昆仑,行程两万五千多里,历时两年,游历名山胜景,那是何等的壮行!”
  陈求福听他说得壮观,也不禁向往。
  “他途中见了数不清楚的异国异乡的奇花异草、珍禽怪兽,可惜盛姬死于泽中。”裴航面色黯了一黯,然后续道:“神池浩淼,如天镜浮空,穆王与西王母会于瑶池之上,宴饮酬酢,欢会终是短暂,辞别的时候,西王母问他: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却是旁边驴背上的商韶接口道:“世上薄幸的男子都没有什么两样,穆王回的是,
  ‘予归东土,和洽诸夏。
   万民平均,吾顾见汝。
   比及三年,将复而野。’
  虽然有约,他却再也没有回去。”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陈求福听她说的伤感,随口甩出一句。
  “好句。”裴航道,然后沉默,似有所思。
  陈求福忽然想起来了金胜昔。
  她现在在做什么?谁在她的旁边?她又是否想起了自己?她是否在为自己失约而生气?
  忽然之间,他好像明白了裴航的心思。
  陈求福道:“你想起来了云英了吧?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找到那玉、玉、玉……”
  “杵臼。”裴航看得他结巴得难过,皱眉替他接了下文。
  “是是。”陈求福尴尬地笑笑。
  “今朝见颜色,更不向诸家。”裴航自嘲般咧咧嘴,也不打话,忽然扬起一鞭,出了队伍,在队伍旁边放马匀速奔跑起来。他的骑术精妙,马儿跑起来也如闲庭信步一般。葳蕤策马跟上,在裴航马后随着。
  陈求福苦笑下,摇摇头。
  隔了很远,他似乎清晰地看到,此时的裴航全没了惯常的潇洒自如,脸上笼着烦恼。
  阎须弥这个时候也在烦恼。
  无论他怎么跑,也甩不掉金牡丹。
  于是他勒住了马。
  金牡丹也勒住马。
  “你跟着我干什么?象块膏药一样。”
  “你才膏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走得,我走不得?凭什么是我跟着你,不是你跟着我?”金牡丹冷笑。
  阎须弥无语。
  如果一个男人想和女人斗嘴,那么他最好不要这么做,古话说的好,男人的嘴就是吃,女人的嘴就是说。
  所以阎须弥立刻想起来这句古话,所以他沉默,只盯着金牡丹,看她还有什么花样。
  一般的女子是受不了男人盯着她的。
  可惜金牡丹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是金牡丹。
  金牡丹策马立在他对面,也凛然盯着阎须弥,渊停岳峙。
  微风吹起了她的裙裾,吹动她的发。
  阎须弥先崩溃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问道。
  “你说我想干什么?”她反问。
  阎须弥正想说话,金牡丹突然策马奔来,大力飞起一脚,把他从马上踹了下去,阎须弥还没来得及骂出口,肩膀上早中了一箭狠的,发箭的人定然膂力超人,箭头直没入肉见骨,疼得他差点昏去。
  要不是金牡丹这一飞脚,阎二哥已经见了阎王了。
  说时迟那时快,刚把阎须弥踹下去,金牡丹顺势就滚鞍下了马,没于马腹下,又一支箭擦着她身子钉在旁边地下,箭头入地后,箭尾犹剧烈颤动,袭击他们的人认得准,射得更狠,务要致他们于死地。
  趁着自己乘马受惊,前蹄高高跃起,金牡丹以马护住自己身形,执弓在手,箭袋里面抽出两支羽箭,瞄也不瞄,一侧身,就从马腹旁边拉圆弓即往来箭处射去,应弦就是哎呀的两声,远处扑通扑通倒了两个。
  这一手把对方吃惊不小,只听有一尖锐刚硬的女声喝道:“且住,走!”
  随即一声唿哨,马蹄声碎,料想袭击他们的人已经收抬了尸体闪了。
  金牡丹停了一忽儿,不知看见了什么,就确定点子走了,快步转到阎须弥身边,虽仍留心四周动静,但主要是牵挂在阎须弥伤势上了,问他:“还能骑马吗?我们得快回大队了。”阎须弥扭曲着脸,正要接话,金牡丹要的就是他这一分神,趁他这时全无提防,一咬牙,径直闪电般一下把射在他肩膀上的箭给拔了出来,喷出来的血点标了她一胸一脸。待阎须弥明白过来喊出声时,金牡丹早已把箭放入箭袋,取出手巾、绸带麻利地在给他包扎伤口了。
  阎须弥又痛,又急,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眼看着金牡丹忙碌着给自己裹伤。她的身上一股子淡淡的都夷香的味道,不时传到他的鼻端,闻着似乎肩膀上的疼痛都减轻了不少。要不是眼前这姑娘厉害,今天想必就结果在这里了,阎须弥心下着实感激,又见她额头上还没有完全收口的伤痕,心里觉得很不好意思。虽然肩膀伤口生疼,他却忍着,一声不吭。
  “还好,箭上没有药,将息一些时候就好了。只是这两天你不能打猎了,看看算了。”金牡丹边包扎着,还不忘记说两句让他宽心的话。
  “不妨事。”他说。
  金牡丹给他包扎好了,看血水仍未止住,不断从伤口出渗出,眉头紧皱,忧虑地望着阎须弥。阎须弥怕她担心,硬着头皮笑了一笑,忍痛起身,也不要她扶,单手执鞍上了马,回转头向陈求福大队的方向奔了回去,金牡丹控马紧紧随在他旁边,生怕他箭伤发作,坠马受伤。
  “如今道上怎么这么多毛贼了,来西林庄遇上黑虎,出西林庄又遇见放冷箭的,这两年年成不好么?”阎须弥纳闷得很。
  “也不尽是,天灾人祸,就算是丰年盛世,那好吃懒做,想走邪路的人总是大有人在,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每个人都有贪性,如果利令智昏,走上邪路,更尝到一些甜头,那就更来劲了。”金牡丹冷冷地说。迟疑了一会,她又道:“而且……刚才偷袭我们的人……算了,到了大队再说罢。”言罢,看阎须弥在马上骑得还好,给他的马又抽了一鞭子,“咱们没带创药,赶紧地回去拿了敷上,免得伤口大发了。”
  远处的山梁上,正有四乘黑马立成一列,看着他俩离去。
  “冤家真是路窄。”那个尖锐刚硬的女声发话道。
  “杜老大,就这样放他们便宜去了?”旁边一人有些迟疑,有些畏缩,但又显然意犹不甘地进言道。
  “老皮,你没听到我的说话?我说放他们走,你还在这放什么屁?!”女声又道,“他们已走远了,办事!”
  四骑一齐回身,挥刀砍倒死去两名同伙的坐骑,与两具尸身垒在一起,左手捏个火焰诀,围着两人两马的尸体顺时针绕了十二圈,为首的女子一声唿哨,拍马下山,带着剩下三骑,向东方驰去。
  这边厢阎须弥和金牡丹也在急奔,金牡丹一是担心袭击他们的人复又追来,二来急着回去给阎须弥裹伤药,看阎须弥尽还支持得住,鞭着两匹马不惜力气的往回跑。来的时候恨不得离大队越远越好,这时却恨怎么跑出来了那么远。
  阎须弥半边身子都是血迹,腰也慢慢直不起来了,手上一紧,把马勒住了,金牡丹冲前了十丈发现情况不对,赶紧圈马回来望他。
  “我不行了,你回去找他们来这里吧。”阎须弥下了马,一屁股倒坐在路边一株老樟树下面,冲金牡丹摆摆手,嘴角艰难地浮出一个笑容。
  “那怎么行?他们万一变了心,追上来马上射死了你。”金牡丹急了。
  “再跑两下,我不颠死也流血流死了,还不如一箭对穿的来得爽利。”阎须弥惨笑一下,“妹妹,你去吧,不要管我了。”看金牡丹脸色惨白,他又宽慰她道:“你刚才救我下来,我已经很承你的情了。”
  “去吧。”他催道。
  金牡丹望见血水仍然从他肩膀上伤口处渗出来,惨白的脸色,显是失血过多所致,心下慌乱之极,也不知道是在这里守着他,还是赶回去把医生带来。
  阎须弥看见她这个样子,心下也很感激,说道:“快走吧,你走得快时,我便有命。”
  金牡丹听他一语点醒,便即了悟,带了阎须弥的乘马急急去了。
  阎须弥见她去得远了,安心下来,忽然也有些空落落的感觉,似乎比肩膀上箭伤还要痛楚,他眼望青天,天上有些云彩,云彩的后面,是看不见穷尽的天空,他努力地向某一个天区望着,努力地想看见一些什么。
  除了那一片天空,他并不能望见什么。
  望着望着,他竟然微笑起来。
  然后,他昏了过去,毕竟失了太多的血,他也不是超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阎须弥重又睁开了眼睛,他望见了一张男人的脸,一张天生的相声演员的圆脸,留着两撇中归中矩的八字胡。他看着这张脸,忍不住笑了,那个男人也笑了。
  “不丑,你赢了。”那个男人说道。
  “费公承让了。”旁边竟然是公孙不丑,县衙门的师爷,上次王队首跳墙自杀,他还来验的现场。阎须弥心下有些诧异,勉力一拱手,向他致意。
  “阎掌柜不用多礼,伤口再破就不好办了。”公孙不丑忙按住他。
  “这是我们费县尊,我们下乡来是为了查件怪案,没想到路上把你给救了。”公孙不丑笑笑转又说道:“我说你醒来后见到费县尊,肯定会笑,县尊说你伤成这样,哭都来不及,哪里笑得出来,于是立了一个赌约,你刚才一笑虽不值千金,也值得四百文铜钱。”
  阎须弥这才发现自己伤口已经止血,用上好伤药敷上了,也不是那么疼痛,难怪自己笑得出来。连忙向那圆脸八字胡费县尊致礼。
  “在下河东费圆通,现忝充本县县令,鄙人无能,地方治安不靖,真是无地自容,阎掌柜不必多礼。”费圆通忙按住他。
  “费公不必太过自责,我看阎老板的箭伤,乃是万中无一的高手所为,就京师羽林军中也找不出这样高手,其中必有别情,也许与我们此次勘察的怪案还有关联。”这时后面又走来一人,见费圆通自责,上来开遣于他。
  公孙不丑告诉阎须弥道:“今日幸好这位施古今老先生与我们同来,施老夫子驰誉杏林,医术神通,你碰到我们不算走运,碰到施老夫子,实在是祖坟冒烟。”
  施古今年纪有五十许,鹤发童颜,脸色红润,道行高深,一望而知。阎须弥一头冒出个“老军医”的古怪念头,一头忙向施大爷致谢。施古今只摆摆手,也不说话,表示你这纯属小case,无足挂齿。
  公孙不丑帮扶着阎须弥喝了几口水,见他精神好了些,当下费圆通把阎须弥遇袭经过细细问了一遍,公孙不丑就在树下支了个小案子,在旁边记录了下来。
  远处蹄声的的,十数匹马于远处疾驰而来,当先一骑红裙飘逸,原来是金牡丹去而复来。阎须弥看公孙不丑分神,隐隐有疑惧之意,忙说:“这是我庄上的人来接我。”费圆通等人释然,继续问他的话。
  阎须弥忽然童心大起,向费圆通等一个罗圈揖,说道:“各位见我便宜行事。”说罢仰面倒地,两眼一翻白,做濒死状。费圆通等是老江湖,知他要做怪,就势做悲伤状不语。
  阎须弥从眼角处看见金牡丹已经到了近前,急急下马奔了过来,赶紧更努力地翻着白眼,竟然嘴角还吐出条血丝来,手脚微颤着,如一条命去了十之八九,眼见得是不活了。
  金牡丹奔到他身前,刷地就是一鞭子狠狠打在阎须弥腿上,于是这翻着白眼,手足颤抖的半死之人立刻复苏了,冲她喊道:“你还有没有人性啊?”
  金牡丹又好气又好笑,道:“有再世华陀施大爷在这里,死人都能活,你还装个什么装?!”
  阎须弥转脸向施大爷看过去,施大爷不说话,面无表情地摆摆手,意思是我没说话,没打手势,不关我的事。金牡丹又说道:“没人说,我认得他。”
  阎须弥心道:“永远不要低估女同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偷鸡不成蚀把米,白挨了一鞭子,阎须弥脸色臭臭的。金牡丹不管他高兴不高兴,蹲下来细细察看他的伤口,发现已经处理妥当,方才放心。
  这时费圆通才开口招呼道,“牡丹妹妹,久违了。”
  金牡丹见阎须弥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心情平复很多,淡淡向费圆通说道:“方圆哥哥多年不见,风采如昔呢。”
  费圆通笑笑,不再说话。看来两人还是旧识。
  “方圆哥哥?!”此时阎须弥、公孙不丑嘴上不说话,肚里都在纳闷。
  “费圆通是我父亲的学生,成日里叨叨着内方而外圆,我喜欢叫他方圆哥哥,又什么不对吗?”金牡丹在阎须弥耳边轻轻解释道,阎须弥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子都夷香的味道,不知怎么的,有种奇怪的心绪,竟然没有听进去金牡丹到底说的是什么,含含糊糊地应道:“嗯。”
  费圆通听说他们要去围场射猎,提议和他们一同去,金牡丹虽然不是太愿意,但是看在他们刚刚救了阎须弥,也不好拒绝。
  金牡丹在树下树荫里面铺好羊毛毯子,放上枕头,扶阎须弥半躺上去,她坐在一旁,陪着阎须弥,等着大队过来。
  风吹动树叶,树荫斑驳的影子在地上移动,凉风吹在身上,很舒服,慢慢地阎须弥觉得有些困,忽然听到金牡丹在哼着一首歌子,听不清楚歌词,旋律却很优美,他的心绪被这旋律牵引着,眼光也落在金牡丹的背影上,看着她的头发,看着她发际扎着的一串纯白馨香的小花,还有她鲜艳夺目的石榴裙子。抽动两下鼻子,似乎还能够闻到清新的青草味道里面夹杂着的隐隐的那股子都夷香的气味。
  一片树叶从枝条上落下来,做着种种优美的姿态,向地上飘了下来。
  忽然之间,他觉得她不是那么讨厌了。
  费圆通三个人坐在路的另外一侧,三个人在那里闲谈,费圆通摇着把鹅毛扇子,恍惚中阎须弥还以为诸葛亮重生再世了,定睛细看,一瞄到那两撇八字胡,诸葛亮的形象也就破灭了。他们带的两头驮行李包袱的花骡子系在道旁一棵梨树上,不时打着响鼻,似乎精力过剩的样子。
  “你在看什么?那个冒牌诸葛亮?”金牡丹好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转过头来问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他?”阎须弥很奇怪。
  “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么觉得。”金牡丹微笑着说。
  阎须弥不再说话,想起《三国演义》里面五丈原那一节来。
  一部三国演义,不论是汉末,还是魏、蜀、吴三分之时,正所谓大江东去,一时多少豪杰,可是大概只有诸葛亮才是这部书的真正主角。
  诸葛亮南征北战,最终无奈,与老对手司马懿对峙于五丈原。司马懿也可以说是谋算深远,也可以说是阴险狡诈,反正他统率大军,避而不战,用的是廉颇的旧术,而魏帝最终也并没有蠢到派一个二代赵括来前线骚扰。
  年纪大了,也终于到了生命的尽头,诸葛亮在军中临死前强支病体,令左右扶上小车,出寨遍观各营。多年来,他率领这支军队,南征北战,他熟悉和爱护自己的将士,将士们也崇敬和爱戴他,他多么希望能够继续率领这些忠勇的将士,踏破祁山,收复长安,实现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夙愿,但是,条件已经不允许他继续这样做了,他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这已经是他最后一次巡视军营,此时此刻,诸葛亮自觉秋风吹面,彻体生寒。乃长叹曰:“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
  还有什么比抛下自己未竟的事业更令人难过的呢?
  英雄末路,直是苍凉。
  杜工部的诗里面咏诸葛亮的最多,五丈原一首可谓最沉痛。
  “长星昨夜坠前营,讣告先生此日倾。
   虎帐不闻施号令,麟台惟显著勋名。
   空余门下三千客,辜负胸中百万兵。
   好看绿阴清昼里,于今无复雅歌声!
  想到这里,刚来得及叹一口气,金牡丹忽地站了起来,手搭凉棚,向来处望去,欣喜地说:“阎大哥,他们赶上来了!”
  阎须弥全身一震,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大哥,很久没有人这么称呼他了。上一次有人这么叫他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闭上眼,仿佛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又看到他无数次回想起来的那一幕。往昔无数的过去,都已经埋葬在时间的洪流里,但是,但是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是永难忘记的,时间过得越久,却越清晰。这时他心里不由自主的起了一种剧烈疼痛的感觉。
  金牡丹却全然不知道她的随口一句话,让阎须弥的心湖中乱作一团,她顾自迎着大队来的方向跑去,快乐得如一头小鹿。
  陈求福的的的的一马当先来了,听到阎须弥中箭濒死,他是最紧张的,这个家伙对穿越之术嗤之以鼻,从来不屑一顾,如果阎须弥挂了,他算是交代在古代了,再也不用打回家的主意,门都没有。生死相关,因此上他这次倒冲在大队最前面,连裴航都赶不上他。
  他老远就望见金牡丹一张笑脸,心里一块大石头算落了地,但这么重大的事情,还是亲眼确认一下,心里才能踏实,于是继续狂奔,不过就这么一迟疑,锐气已挫,裴航也追了上来。
  两人迎着金牡丹停住马。
  “怎样?”陈求福和裴航同时侧身低头问道。
  “那边老樟树底下躺着呢。没有大碍,将养一下就好了。算他命大,施古今都能碰到。”金牡丹笑语如花道。
  裴航长吐一口气,纵马缓行。陈求福加了一鞭,向阎须弥处奔去,毕竟干系重大,还是亲眼见了活人才能安心。
  “我就知道是你最急,不学无术,今天知道要命了吧?”阎须弥没等陈求福下马,就开始损他。“伤口在哪?我来踩一脚先。”陈求福嘴上不服,但总算真正放下心来。
  “说真的,好险啊,要是这次不是金牡丹身手快,而是你这个废物在我旁边,那我真就挂了。”阎须弥吐吐舌头。
  陈求福看他袍子上一身的血迹,也是吃惊不小,他有些急了,盯着阎须弥说:“要不我们还是穿回去吧,上次遇到黑虎,是裴航救了咱们,这次算你命大,下次,就难说了……”
  阎须弥转开脸,避开他的目光,牙关紧咬,却不回答。
  “你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陈求福更急了。
  “我们现在不能回去。”阎须弥坚决的说。
  “为什么?”陈求福两眼圆瞪着问。
  “以后你就知道了。我们现在不能回去。”阎须弥说罢,闭上眼,做养神状,再不理他。
  “你疯了么?”陈求福气急,在旁边打转,不时地把地上的青草乱踢。
  “别生气了,我也有苦衷。”阎须弥知道他害怕,忙劝他道,“我给你说几个笑话吧。”
  “谁听你瞎掰。”陈求福不理他。
  阎须弥不管他,自顾自地说起来:“乐乐去神经病院看病。‘你介四哪疙不对付?’医生小情问他。然后乐乐羞涩地说:‘俺……稀罕吃火锅。’小情很是不以为然:‘得涩的你!俺们全家都老稀罕的!’乐乐很惊喜:‘乐你们是稀罕吃锅身还树锅盖尼?’”
  陈求福忍住,继续踢草。
  “好吧,我再讲一个。”阎须弥喘了一会,继续说道:“梭子遇见了螃蟹,梭子老高兴地对螃蟹说:‘我那天在黑市儿上看见一幅唐伯虎的画,真迹!我那个乐呀,得着了!我蹦儿都不打奏把我们家房契偷出来卖了换了这幅画,这回该着我发了!螃蟹接过画来看了又看,羡慕不已:‘真不愧是唐伯虎,这五个福娃画得是十分传神那!’”
  陈求福忍住,继续踢草。
  “算你狠,”阎须弥又喘了一会,继续说道:“期末考试,亭亭的语文和政治两科都挂了。小朱纳闷了,问她说:‘介~四~总~么~地~了~咧?’亭亭说:‘树知道涅?!他们说我湿句默得不对头!’说着她把卷子拿给小朱看。小朱看了以后无语,原来亭亭是这么写的:诗句默写: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也锁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总么回事,都锁啁!) ”
  陈求福忍住,继续踢草。
  “I服了U,”阎须弥大喘气,继续说道:“詹姆斯是个牛人,上了牛校,毕业后进了牛公司,又扑腾了些年,在公司里混成了高级副总裁,有栋大房子,有一批好车子,有了个漂亮老婆。后来,他觉得有一个声音经常对他说:辞职吧,卖房子,卖车子,东西都卖了,和老婆离婚,带着所有的钱到拉斯维加斯!他当然不听,不辞职,不卖房,不卖车,不卖东西,也没和老婆离婚。过了几年,这声音一直就没歇,还是隔三岔五地对他说:辞职吧,卖房子,卖车子,东西都卖了,和老婆离婚,带着所有的钱到拉斯维加斯!詹姆斯终于有天服了,于是他辞了职,卖了房,卖了车子,卖了东西,和老婆离了婚,带着所有的钱到了拉斯维加斯。一路上,那声音都在唱:辞职吧,卖房子,卖车子,东西都卖了,和老婆离婚,带着所有的钱到拉斯维加斯!詹姆斯可高兴了。进了赌场,那声音又起来了:轮盘赌,全押42号!詹姆斯更高兴了,把所有的钱都押42号了。”
  阎须弥不说了。
  陈求福不踢草了,瞪着阎须弥。
  “开的不是42号,詹姆斯一把就全输光了。”阎须弥说:“詹姆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他听到那个声音和他一起说了一句:‘他妈的’。”
  陈求福终于崩溃了,哈哈大笑,“算你狠,不回就不回吧。”
  于是阎须弥也笑了。
  大队终于来了,胡老四已经着人飞马取回来一驾步辇,四个庄丁抬着阎须弥躺坐在上面,好不舒适,一行人悠悠地往猎场而去。
  裴航和阎须弥聊了一会遇袭的经过,越听越是心疑,不住地向金牡丹望去。
  金牡丹仿佛也感觉到了,纵马跑到前面去了。
  裴航陪着阎须弥继续遛了一段路,拍马往金牡丹处追去。
  “穿心箭,这肯定是穿心箭。”裴航还没和金牡丹跑平齐,就冲她问上了。
  “什么穿心箭?”金牡丹不想理他。
  “袭击你们的肯定是蹑空箭杜兰香的人马,很可能她本人也在内。”裴航说。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金牡丹的回答出奇地有些迟疑。
  “我不能永远留在你的心里,那么我就一箭射穿它,这就是杜兰香的穿心箭。”裴航冷冷地说。
  金牡丹大惊失色,惊惶地转过头来。
  “你和她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你怎么可能认不出穿心箭?要不是你回那两箭,她又怎么会放过你们?”裴航笑笑,说道,“不过我猜她们一定是认错人了”。金牡丹低下头,也不说话,那么大概是默认了。然后她低声说道:“那你莫要告诉阎须弥吧。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杜大姐其实……其实为人甚好,听说后来遇上了一个负心人,她才去练了什么穿心箭,说什么要射穿天下负心之人。”说到这里,金牡丹不禁叹了口气。
  裴航听了默然不语。
  如果你是那有情人,请把我永久地留在你的心里吧!

【上一节】【返回目录】【下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