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隐入山林的哀愁与微笑

  花谢了,明年依旧会盛开,岁月流逝,人们谁都无法重返青春,人从一出生,就注定是一个悲剧,或快,或慢地向死亡走去。
  猎场已快到了,远望去,有些不甚高的山,山岩似乎也不甚嶙峋,但裴航总觉得似乎山中弥漫着深深之哀愁。
  路边是一条小河,水不甚深,大概是山上泉水汇聚下来,河中许多大大小小乱石,拦阻着水流,发出叮叮咚咚好听的声音来。
  裴航策马听着风声,还有河里流水的声音,突地想起来荆柯的故事来,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据说荆柯在太子丹催他去秦国之前,一直在等待着一个人,如果是那个人,而不是秦武阳和他一起去,那么刺杀行动说不定就成功了,之后中国的历史,也许是另外一个样子。
  然而他没有等到那个人。
  他也并没有成功,他终于死于秦王的剑下。
  荆柯等的人到底是谁?那个人为什么没有赶到蓟都和荆柯会合呢?荆柯,还有高渐离死掉以后,那个人会想到些什么?会哭么?
  我们已经永远无法知道答案了。
  他想着这件事情,马也慢慢缓了下来,阎须弥的步辇赶上了他。
  “想什么呢?”失血过多,阎须弥的脸仍然很苍白,但是却笑意横生,原来他的手上多了一杯酒,正是西林庄的佳酿,称做“西林含笑”的,他的酒意已足足有二分了。
  裴航从自己的遐思里面脱了出来,低头望着伤员搪塞道:“我在想人间许多烦恼,不如退入山林的好。”
  没想到伤员倒激动了:“你怎么能这么想?那是一般庸人之见,退入山林,人心就能够获得平安了吗?你尽可以随时退隐到自己的内心去,没有任何地方能够比自己的内心更宁静,更无烦扰,尤其是你本人内心海阔天空的话,那就更加适宜了。”
  裴航随口一句话引来他一通乱炮,不禁好笑,忍不住驳他道:“世人行动全系幻影。一生忙乱都是枉然。你是做生意的,那样痴迷地积聚财富,将来又有谁来替你收取?”
  阎须弥听了发痴,浮一大白,然后闭目不再说话,脸上似乎在抽搐,似有激动难抑之意。
  裴航看了心下奇怪,但是知道阎须弥有时奇怪,因此上也不再问询。
  他忽然似乎听到阎须弥在呼唤着什么,
  “辛夷……”
  “什么?”裴航问道。
  阎须弥没有回答他,阎须弥似乎早已进入了梦乡。
  猎场终于到了。
  野营的地方,在一座顶部平坦的小山上,半山处还有一孔泉水,泉水旁边一块青黑的巨石,巨石当中磨崖刻着“不老泉”三个大字,书体俊逸,自得风流,落款是处州虞伯华。下方又有一块磨崖,用小字写着“余二十年不至此泉,泉微矣。”落款依然是虞伯华,字体已经久历沧桑后的圆融老到。
  阎须弥看了下裴航,后者摇摇头:“不要问我,这个人我没听说过。”
  阎须弥又看金牡丹,金牡丹不理他。
  正想看陈求福,陈求福已经把身子转了过去,留了个脊背给他。
  无语。
  阎须弥在泉水边蹲下,看了一会,凝视着汩汩的泉水,道:“泉犹如此,人何以堪!”
  “有病!”陈求福嗤之以鼻。
  过了一会,裴航忍不住仰天大笑。
  阎须弥也尴尬地笑了。
  另一边,胡老四神光满面,正在指挥着庄丁们立营帐,挖灶,卸下行李,圈马,挖陷兽坑,立上营栅等等事宜,系统而有序,好似一名统军的大将,正在指挥他的部队安营扎寨。他对于农活没有什么兴趣,也看不出有什么才能,唯有狩猎一事,是个行家,季节气候,兽性鸟踪,驯狗养鹰,就没有他整不明白的,他也喜欢研究这些东西,遇到不懂不会的,除了查书,还经常向过路的、来庄小住的行家请教,日积月累,不自觉地也成了个中行家了,名气还传到了长安,曾经去几个亲王府邸给王家猎队上过几回子讲座,是以庄丁们都服气他,听他的指派。
  胡老四调兵遣将,呼三喝四,耀武扬威了好一会,看到庄丁们都在按他的指示干上了路,擦了擦汗,松懈下来,转眼望见阎须弥他们都聚在泉水边,连忙过来献媚,如此好的机会,社会油子胡老四是不会错过的。
  轻手轻脚来到泉边,胡老四极懂得规矩,就在旁边拣个角落躬身一站,也不说话,也不乱张乱看,阎须弥自然看见他,问他的话。
  果然阎须弥见他来了,笑道:“老四,在庄里时见你成日价无精打采,如今到了山上,你倒来劲。安排得甚好。”
  “谢二掌柜的夸奖,实话禀告二掌柜的,小人就是爱这行当。”胡老四低眉顺眼地回答道。
  “营栅立得那么高,还挖了拒马坑,有点夸张了吧?我们最多也就呆个两晚,看把庄伙都折腾得不轻。”阎须弥接着问他道。
  “回二掌柜的话,近日接连出事,还是小心一些的方便,且小人谋划,往后咱们庄上行猎,大可都在此处立寨,日后也用得着。”胡老四忙分辨。
  阎须弥想起那入地颤尾的飞箭,点头不语。
  嗨呦嗨呦声中,一队庄丁在营寨正中立起一根大旗杆,西林庄的白地十四石榴旗升了起来,在风中猎猎飘展。
  阎须弥站了起来,旋又弯下腰去,蹲久了,血液不流畅。缓了片刻,直起身子,摇摇晃晃,向营帐那边走去,金牡丹见了,在后面慢慢跟着他。
  “你又跟着我做什么?”阎须弥看也不看,就知道是她跟了来。
  金牡丹不答话,在脚边采下一朵野花,捻在手中,只是跟着他。阎须弥笑笑,索性等她跟上来,两人一齐向营帐走去。
  搭立营帐的庄丁们见阎须弥来了,纷纷拱手行礼,阎须弥挥手示意不必理会,让他们继续忙他们的。庄丁们知道他虽然头脑清楚,账目精明,但是为人随和,没有什么架子,也就继续忙活了。几座营帐已经搭好,商韶和大、小桑忙着指挥布置帐内陈设,装卸箱笼等等,进进出出甚是忙碌。
  阎须弥走了一会,终是失血过多,忽然一阵头昏,立在那里,上身晃了几晃,险些倒了,金牡丹赶紧扶住他,在旁边草坡上坐下来。
  “明明没恢复,偏要瞎走,你也真是找死。”金牡丹嗔道。
  “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懂得什么,生命在于运动。”阎须弥喘着说,看着金牡丹的脸如他所料变了形,呵呵呵地喘着笑起来。
  金牡丹不理他,随他发癫。
  阎须弥笑岔了气,七喘八喘,突地呛出一口血来,把他自己也吓着了,顿时老实下来,金牡丹见了忙给他拍背擦血,安顿下来。阎须弥老实不客气地生受了她的照顾,金牡丹让他咋样他就咋样,性命交关,这时老实得象个孩子。金牡丹的白帕子上沾了一团鲜血,浸润开来,如混沌派的一幅小品。
  阎须弥靠在草坡上,不敢在动弹,金牡丹在他旁边陪着,两人也不说话,就坐在那里观山景。风吹过来,山上遍野的花草都在摇曳,金牡丹的发丝也随风飞扬,阎须弥瞬时间看得呆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不老泉边,裴航几人谈的很是热闹,却是围绕着费圆通在说话。费圆通年纪比陈求福和裴航大不了多少,但是世家子弟出身,官场上摸爬滚打,已经很多年,说起来经历的奇闻怪事,听得陈求福等人是欲罢不能。
  “费县尊,你要是到东、西市下场说书,那得挤死多少人,啧啧啧。”陈求福感慨道。费圆通不以为侮,反倒很开心,哈哈哈大笑说:“造化弄人啊,如果有天兄弟获罪免官,难说到东市吃这一口说书的饭,届时各位一定捧场,一定捧场!”众人哄笑。
  费圆通又说:“人海阔,等闲平地起风波,官场险恶,无一日不是刀头舔血,你们眼见外面的风光,哪里知道里头的苦处。东市说书,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也未尝不见得是件坏事。”公孙不丑此时接口道:“公门里面好修行,费公的苦心,苍天有眼,来生必有无限福报。”
“生必有死,聚必有散,观世音菩萨度化了无数众生以后,登上布达拉的山顶,看到仍有那么多的众生如蝇附粪池一样待在恶趣中,无限悲悯,泪流满面。” 施古今停了一停,昂然道:“费公这些年心系苍生,殚精竭虑,真是治下万民之幸!”
   “施先生谬赞了,鄙人些许微劳,真是惭愧无地。”费圆通拱手。
   裴航笑着把费圆通的拱手拂下去,“方圆兄不必过谦。”
   陈求福奇道:“费县尊这个方圆兄是什么个来历?”费圆通摸出一枚铜钱,笑说:“我小时父母常叮嘱身边总要记得带几个铜钱应急,时日久了,我琢磨这官场为人,一就如这铜钱,外圆方能逢凶化吉,而内心方正,养一股浩然之气,方能神鬼无欺。金小妹听我说过一次,就给我起了一个诨名,这个大嘴巴,还告诉了裴公子。”
   “三岁看老,方圆兄少怀兼济天下的大志,居官为公不为私,小弟我是素来景仰的,他日登了凤阁,那真是国家之大幸。”裴航认真地说。
  费圆通负手望远,风鼓袍袖,沉声道:“裴兄放心,人生虽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大丈夫处世,为一大事而来,当成一大事而去,方不负在世上走上这么一遭。”众人听了,一齐为之心折,施古今大声道:“这才不枉我救你,不愧为我大唐的好男儿!”
  见众人疑惑,施古今道:“我与费县尊是在河西战场相识的,汉家堡大战,石将军不听谏言,中了吐蕃的诈降奸计,与一众偏裨将佐于阵前中箭身亡,我朝大军初战失利,费县尊其时是军中掌书记,一介书生,挺身而出,登高而呼,收拢残军且战且退,方才稳住阵脚。路上中了毒箭,是我把他肉剜了救回来的,他身上还有老夫的血。伤愈后已不能再经受军旅劳苦,才转而从事民政。”
  费圆通眼中射出痛惜的光,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黄沙百战穿金甲,古来征战几人回。石大将军英明一世,可惜糊涂一时。那一仗,我们有将近七千并肩征战多年的弟兄阵亡,每一次想到他们托我书写家信的情景,信里道不久就可解戍回乡,没有想到就在回乡前的最后一战死去,连尸首都没有抢回来。”
  疾风刮过,众人心头一片苍凉。
  陈求福没有想到这个平常的圆脸汉子竟然还是吐蕃战场上回来的伤残军人,不禁肃然起敬。
  “刷!”费圆通突然抽出公孙不丑的配刀,刀光如水。
  就在不老泉边,前边防军人,现在的县令费圆通施展着河西军的刀法,虽然多年没有操练过了,但是那一招一式,法度严谨,费圆通仿佛一时回到了当年的演武场,旁边是他的同袍战友,仿佛又一时回到了当年汉家堡的沙场之上,箭如飞蝗,吐蕃的骑兵来去如风,石将军的尸体被砍成碎片,身边的残兵一个个被飞箭扫倒,杀,杀,杀,只能杀出一条血路,河西军的大纛被他这一队人保护着,大纛不倒,这支军队就没有垮,一个旗手被射死,马上有另一双血手抢过来接住,血染的大纛,不朽的大纛……费圆通一路刀法终于使完,收刀搁在肩上,闭目不语。
  众人一片沉默,唯不老泉水汩汩之声。
  “那一仗正好在河西军中做教习的大内十三英死了十一个,剩下两个下落不明。据说就是大内十三英之中出了奸细,出卖了石将军,也是当年一桩奇案,现在死的死了,剩下的也不知所终,这个无头案恐怕是没有结果了。”裴航道。
  费圆通望着奔涌的泉水,良久道:“石将军留下的密函写道,如果出了意外,则是大内十三英所为,但是当日战场之上,这十三人力战的情形,始终不象是有什么问题。可是其中英二和英十一两人乱军中下落不明,也没有寻到尸首,吐蕃那边也始终没有消息,不由得人对他们不起疑心。圣上震怒之下,把他们的亲友全部处置了,如果他们是冤枉的,那这真是千古奇冤了。英四、英十是在我身边被射死的,我实在很难相信他们参与了什么阴谋。左营的天虚我生父子二人死里逃生,就不相信十三英有问题,和圣上顶杠,结果两人都被免去军职,听说开饭馆去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个无头案终有一天会解开的,也许不是我,但终究会有人解开的。大内十三英,少年成名,当年多么响当当的名头,响震南北,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人这一世,说快也慢,说慢也快。”
  “仓啷”一声,公孙不丑把从费圆通手中接过的配刀入了鞘,他的面容没有什么表情,脖子上却似乎隐隐有青筋在跳动。
  摘下身旁一朵浅白色的雏菊,送到鼻端,一股轻香。阎须弥轻轻一嗅,比吃了药都强,顿时轻松了很多,转眼看向金牡丹,把花递给她。
  金牡丹笑笑接过,捻在手中,细细研究,数着雏菊的花瓣、花蕊。
  “庄上的花园打理得很好,我却不喜欢。”金牡丹道。
  “为什么?你这么说,柳梢青会哭的。”阎须弥打趣道,柳梢青是西林庄花房的管事,打理的一个西林花园,除了搜罗的奇花异草不老少,还有很多是他培育的新品种,柳梢青对自己园艺的本事是很有信心的,要是听到金牡丹这么说,肺得炸掉。
  “你看看我们身边,这坡上,还有刚才不老泉的边上,你不觉得这些野地里自由烂漫的花朵更加动人吗?西林花园里面的花朵,单个的看,象是戴着镣铐的舞蹈者,又好似化了重妆的美人,若说全园,又似一队队安排得整整齐齐的兵士,我不喜欢。”金牡丹出神看着雏菊浅白色的花瓣,那些花瓣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通透,“花草天然,最得奇趣。”阎须弥点头称是:“有理。”这时金牡丹忽然有只小蜗牛爬上阎须弥撑在草坡上的衣袖,在上面缓行,两只触角不停摆动,它却不知道自己并不能够寻找到它所希望寻找的东西。金牡丹把雏菊当做小小一柄拂尘,把那只蜗牛拂了下来,送到草坡上。
  “那蜗牛的两个角上各有一个国家呢。”阎须弥对她说道。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争战不休。”金牡丹给他干脆背出来。农耕兴起,取代狩猎和游牧成为人们的主要生活来源以后,土地的争夺引发了数不清的战争,魏国与齐国就为争夺土地而进行了一场残酷的战争,庄子知道以后用了这个比喻来劝说魏惠成王,意思是这样为争夺土地而进行血腥的战争,太可悲了,争夺的这点土地对于无限的宇宙来说是多么的渺小啊,就像两只蜗牛角在争斗一样令人可笑,还是放弃战争吧。魏惠成王听从了庄子的劝告,停止了与齐国的争斗,阎须弥叹一声,两千多年前,就有人说得这么清楚明白,但是过了两千多年,人类还是在不同的战争中自相残杀不休,也许人类的末日不是地球的资源耗尽,而是死于核武器的尘灰和辐射之中。
  出将入相,富贵平生,只是一枕黄粱,世人忙忙碌碌,多是无谓。所谓鹪鹩巢于森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钱财再多,声名再大,吃也不过那么多,喝也不过那么多。那些不择手段争名夺利的人,庄子说“子独不见狸乎?卑身而伏,以候遨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说得真是活灵活现。想到这里,阎须弥的脸黑了下来,叹息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顿了顿再念道:“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念罢长叹,可惜手边无酒,只能折了一根草茎,在嘴里嚼着,目光茫然。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金牡丹续道,“难道你也是这么想的么?”
  阎须弥不说话了,捻着草茎,草茎转出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黄昏的暮色已经慢慢降了下来,坡下面的营帐处燃起了几堆篝火,烟尘袅袅地升上高空。不知道是那一个营帐里,有一个寂寞的人,在弹着一把弦子,乐声在四野里传扬。
  弦子的乐声,似乎令阎须弥从他的冥想里苏醒了,他侧着头,听着丝弦上丰富的音色变幻,曲调流转,他似乎能够清楚地看见乐者的手指在丝弦上弹、挑、滚、扫、拂,于音符中述说他的寂寞。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拦,让他直晒在长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院子绿茸茸细草,都浮着闪闪的金光。旁边有一段低低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
  《三弦》是沈尹默最出名的诗歌之一了,但如今现代的社会里,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弹奏它,叫花子也使上电声乐器了。
  他蓦地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转眼一看,金牡丹坐在一旁,头靠在膝盖上,似乎有些冷,身体紧蜷着,睡着了。梦里的她,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样的好事,脸上似有笑意。在这随着晚风变幻的三弦声里,阎须弥静静地看着她,守在一旁。
  又过了一会子,金牡丹醒了,见阎须弥在旁边守着,脸上红了一红,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你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么出神,我竟然睡着了。”
  “也没有什么。”阎须弥说,“我们下去吧。”
  “好。”
  金牡丹起身,把阎须弥扶起来,两人下了草坡,向营帐走去。
  营地里面有一棵古树,不知道是哪一位巧手,在古树有力的一枝上做了一副长绳秋千,看不清楚是渔娘还是柳子,把秋千荡得高高的,把笑声送入青云。
  大帐里面人声嘈杂,看来许多的人都在那里。
  金牡丹看着阎须弥,眼中有询问之意。
  “我要回帐安静坐一会,待吃饭时候再到大帐去。”阎须弥轻轻说,“我们到时候再见吧。”金牡丹见他要自己离开,稍有不豫之色,片瞬而逝。阎须弥看得真切,忙说:“你今天也倦了,饭前歇息一下不好么?”停了一停,没等她接口,又说道:“今天幸亏有你,要不然我这一百多斤已经交代在路上了,我很感激的。”
  金牡丹听了,心中郁结顿时消散,招商韶过来扶了阎须弥,浅浅一笑,自回帐不提。
  这小女孩还是好哄,没有裴航说的那么恐怖,正想着,阎须弥箭伤处又是一痛,痛入心肺,让他呲牙咧嘴的狠吸了几口凉气。商韶赶紧把他架到帐篷里面躺下,倒了杯凉水,见他丝毫没有睡意,于是在旁边为他读一本前朝的笔记小说听,商韶的声音就象她琵琶的声音一样优美,一个干巴巴的故事,给她念得有如歌剧。除此之外,商韶小时不知道从哪里听了无穷无尽的民间故事,阎须弥非常喜欢听她讲故事,如果唐代有出版社的话,中国版本的一千零一夜大概早就出版了。到了聚仁昌以后,阎须弥由得她自作主张,她收的故事就更多了,阎须弥不在长安时,她闲暇里把故事整理了让人书写下来,日积月累,抄本竟然摆了两面墙。每年还得让柳子一伙人摆在院子里面晒得不亦乐乎,只要有一本书被虫子蛀了,柳子一伙就得倒霉一两个月。
  暮色渐深,商韶放下书,燃起两盏油灯,虽然比起电灯来是那么黯淡无力,但是此时此刻,两盏油灯的光亮,却能使得营帐光明和温暖起来。
  陈求福来了,后面跟着大桑和小桑。
  “好点么须弥?下午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听费县令从前的事情,真是人不可貌像啊,那么平常的一个家伙,身上竟然有那么深的传奇。”陈求福坐下来,自己倒了杯水,咕噜咕噜还没喝完,就在那里感慨。商韶听了两眼发亮,暗自记在心里,有机会得把费圆通的故事记下来。
  “痛还是很痛,今天中了这么厉害一箭,差点死了,呵呵,但是我想到自己还能活着,就已经欢喜无限,这些伤痛,也就不觉得什么了。纵马食肉,古人之至乐,总算我还能有继续折腾的机会。”阎须弥道。是啊,天地间只有生命是真实的,只有不去追求那些对生命无所补益的事情,才能了解生命的实际,只有不去追求那些本分以外的事情,才能了解命运的实际。保身全生,贵生养生,至乐活生,在回归自然中解放人性,这是中国古人生命哲学的主要追求。阎须弥也一向是这样的看法,他重吃不重穿,就是因为饮食能够养生的缘故。
  陈求福见他精神尚好,想来恢复得还好,也就不再罗嗦,转过头去,看着油灯的火焰,生命有的时候就象火焰,有时柔弱,有时刚强,人死如灯灭,灯灭了,还可以再点燃,如果人的生命结束,当真还能够轮回转世么?即使是二十一世纪上半叶的科学,还是不能够说明的。
  “拿笔来。”阎须弥的练字时间到了。商韶扶他坐起来,在面前放好一张几,安排了纸墨,把笔递给他。阎须弥平心静气,在纸上挥笔疾书。翻来覆去,他写的就只是一阙小词:“不点铅华,淡烟素月,别自堪夸。最销魂处,如嗔似怨,云鬓歪斜。任他柳掩花遮,怎到得形芳影苑?灯前想象,巫山洛水,宛不争些。”
  “怎么翻来覆去的写这么几句?”陈求福问他。
  “有人弄到一架珍贵的芙蓉屏,求我的字,指明了要写这一阙。我练得熟了,哪天有了笔意,就写好送给他刻上去。”阎须弥也不抬头,随口答他。商韶偏着头,看他笔走龙蛇,饶有趣味,商韶的琵琶弹得极好,但是在阎须弥面前是从不自矜的,因为商韶对他的法书非常服气,她总相信,他的情感是会在翰墨之中永久放光芒的。外国有一种艺术至上的人生观,那就是艺术有足够的价值,可以抹杀掉人的生命,包括自己的生命。但是对于中国人来说,艺术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是生活的华彩,为艺术而舍弃生命,无异于舍本逐末。阎须弥一向喜欢乡村生活,他觉得城市里总是那么浮躁和嘈杂,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欲望,天就没有黑的时候。而在乡村里面,静得能听得见自己的耳鸣,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人们的笑意也要真实得多。但是他没有办法在乡村里面生活,所以他经常写字,在字里行间寻找到自己平静的一方天地。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字如其人,正好比相为心生,阎须弥胸中一点浩然之气,在自己的文字笔划之中肆意驱驰。这是多少年的功夫,才能到达这样的地步,阎须弥平日里对自己店里各色人等都有要求,自己也每日早晚自省,必得本日读书不虚度,学业不虚度,习师不虚度,交友不虚度,光阴不虚度,如此数十年一以贯之的功夫做将下来,下笔方能有神,于无声处,流露出奇光异彩。天为之笑,灵感袭来的时候,全身的功夫施展出来形成作品,像夭矫的神龙在云海中显露的鳞爪,如划破长空往来倏忽的彗星的飞光耀彩一样,给一代又一代的后来的人以深刻而隽永的美感。
  意尽,笔停。
  阎须弥大力抡了几下右臂,脸上洋溢着满足和过瘾的神气。昔年曹操四言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确,酒有使神经兴奋的作用,它能够使那些渴望进入梦幻世界的人们忘却现实的痛苦和无奈。但是酒并不是唯一的桃源,人各有所爱,有人爱木工,有人嗜围棋,稽康喜欢打铁,有所爱的人,都有自己的避世天国。对于阎须弥来说,毛笔在纸上纵横,就是他最大的乐趣,所谓墨戏,其中万千的变化,无数的起伏,心情笔意的开闭捭阖,非书者不能理解。
  “明天可惜你不能出猎了,驰骋山林,大队围猎,真是可惜。吴师傅还带了几个哨歌的好手,你怕是听不到了。”金牡丹展看着他刚才写的字稿,随口说道。“我们又不是三皇五帝时人,不打点兽鸟,就无以为食了。住在城里如居囚笼,纵使有鲜花一般的灵魂的人也得憔悴了。明天抬我出去在林野中遛达一圈即可,然后歇息在高岗上,只一坛西林含笑,看你们围猎,狼奔豕突,想必很有些趣味的。”阎须弥淡淡道。
  商韶觉得有些气闷,把帐篷顶上一大块天篷举长钩竿挑了起来,帐幕顶上露出一大块天空,一阵小风带着帐幕外清新的草木气息进来,烛影摇动,她的身影也在帐幕上摇动。众人随之抬头,看出去直望到夜幕上的星河,星汉灿烂,发着或深邃,或跳跃的光芒,众多的星子,又组成不同的星座图案,在这人世间最大的一块天图上,供着他们这些夜色中的旅人来赏鉴。
  这么明净的星空,明天一定是个天朗气清,浮云朵朵的好日子。
  “人死了当真会升上天做星星么?”商韶拨动着身旁卧着的琵琶的弦,在那轻柔如雾的泛音的声里,轻轻说道,又似在询问,又似喃喃的自语。青年犹如人生的花朵,今天还在微笑的花朵,明天就会枯死了,每个人在青年的盛期,却在心底里藏有深深的哀愁,这盛期很快过去之后,过了青年,那些越来越不妙、越来越不如意的年月就会不可避免地陆续来临了。
  你此刻所看见的星斗,已经很久以前它的旧像了,也许那颗星星在映入你眼中之时,早已经在这个物质的宇宙里消亡了很久了,但是它放射出的光线,经过了这么多的光年的路程,终于来到你的眼中,在你的眼中还能存在这么一瞬。阎须弥心里这么想着,望着商韶,面容微显怜悯。
  他的思绪不知不觉间漂到了另外的地方,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时候,他眼前仿佛浮现了一张笑脸。
    多年前,一个人对他笑了一笑。
    他当时并不懂得什么,
    只觉得那个人笑得很好。
    那个人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只是她那一笑还在。
    他不但忘不了她,
    还觉得她越久越可爱。
    他借他做了许多闲诗,
    他替她想出种种的境地;
    有的令人伤心,
    有的令人欢喜。
    欢喜也罢伤心也罢
    其实只是那一笑,
    他至今还不曾寻着那笑的人,
    但她笑的真好。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笑了。
  时间如一条铁鞭,把生命的一树繁花,一朵,一朵地击落,等到花朵被全数打落的时候,残红没入泥沙。
  人一生的遭遇,和拈阄一样,一些意料之外的人或者事,哪怕只是那么无意义的一笑,会无端闯入生命里来,一个人就会受很大的影响。它带来给人的是喜,是忧,是爱,是憎呢?它的来到,将造成我一生的转点,还是便即流散,留下不可见的痕迹?我便立即忘却,到了死时和死后,也不再记起呢?还是这闯进来的命运,黏附着我,而教我的一生都受着它的支配呢。
  大帐那边,传来了欢快的鼓声。
  “要入席了,我们都过去吧,今夜,定是一个良宵。”
  大帐,真正的一个大帐,直可以容纳数百人的一个方形大帐。大帐的所在,本是这小山上的一个平台之处,而胡老四巧妙地留下了十多株大树没有伐倒,漫上帐篷布,这些巨树正好做了营帐的柱子,过数日撤去蒙布,也不妨碍大树生长。
  大帐的地面上已经修理得平整,空气中还留有些下午被割去的青草的味道。正中间是一个大火堆,除了照明,以及烘托气氛,还立了几个大烤架,猪羊之属,在那里烧烤,发出甘美诱人的香气。四围立着许多的高架油灯,还有松枝火把,使得大帐里面一片通明。出游的人们心情放松,脸孔在火光的照映下红彤彤的,比白日里更要好看三分。人们有的散坐在席间交谈,有的四处寻朋唤友,教坊的人在调试乐器、整理姿容,衣着精美的侍女在做食物又或者宴乐的准备,穿花蝴蝶般在帐里来回照料,一片轻松而热闹的气氛。
  除了童年和少年是无忧无虑的,正常的人,青年时期要为未来打拼,中年时期则过着驴马一般的日子,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一个唠叨不断的老公或者老婆,老了吧好容易能喘口气,又发现身体已经衰竭了,人生的欢乐时光啊,实在太少!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哪怕只是这样的一个晚上也好。
   阎须弥这今天刚从鬼门关前叩门而过的人,更能够理解这一点。人死如灯灭,还谈什么其他,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什么修今生来世,鬼神报应之说,他统统是不相信的,他只活在当下。颤颤巍巍地走到席间坐下,他忙不迭地就斟上了一杯美酒,顾自倒入肚中,急得就象死前最后一杯般,美酒确认入腹,方才魂魄归位。
   “不知死活。”金牡丹懒得理他了,在旁边坐下。
   “未知生,焉知死。”阎须弥击节而歌,顺手又倒了一杯。
   看他越来越肆无忌惮,浑然当自己没有受伤一般,金牡丹坐不住了,劈手夺了过来,竟不在意这杯子阎须弥已经喝过一次,举杯喝了,然后把杯子放在自己一边,道:“独饮寂寞,我陪你慢慢喝吧。这么着急做什么,宴会还没有开始。”阎须弥一笑,也不再争了,磕起几上摆的瓜子,一边观看帐里面其他人们忙活,一边和金牡丹唠起闲磕来。商韶坐在他们两人后面一点,隔那么一会续些茶水,也不打扰他们。
   眼见得人慢慢地来得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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