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恶魔吹着笛子来

   陈求福和费圆通自然坐了主位,阎须弥有伤在身,场面上的事情只有陈求福一力承担了。为了头席二席等等,又是好一番争执谦让,拉拉扯扯半天,说了许多废话,裴航在客位的上席坐了,公孙不丑做了二席,施大中在三席相陪,次序坐下,自有宫娘等奉上开胃小食及茶水等等。吴莺音一干人等自成一团,分几席坐在下首。阎须弥带着胡老四等人坐在她们对面。
   众人陆续落座已毕,大帐里面渐渐安静下来。
   陈求福虽是主人,但盖不住费圆通是政府代表,因此上请费县令致辞讲话。费圆通当然不能推辞,长身而立,公孙不丑顺势击掌三下,大帐里彻底安静下来,所有的窃窃私语都停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到费圆通身上。
   火光闪耀,费圆通红光满面,先微笑着环视一周,说也奇怪,似乎所有的人都觉得费圆通看到了自己,和自己微微对视后微微颔首。
  停了一停,费圆通朗声道: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天地是万物的旅舍,光阴乃古今的过客。而生浮泛如梦,能有多少欢乐?古人持烛夜游,确实有他的道理。佛说,相聚就是有缘,让我们于此良宵,举杯同庆,为我大唐的昌盛,为西林庄的兴旺,为家庭的和睦,为我们的健康,为少年人的青春,干杯!”
   说到这里,费圆通高举酒杯,一饮而尽。看到大帐中众人欢饮笑闹的喜庆场景,恍惚间费圆通似乎又望见了大战之后自己带人去收尸的沙场,冰冷的土地上是弟兄们冰冷的尸体,他心中一痛,下肚的酒液仿佛化做火焰,烧灼着他的胸腹。费圆通沉重地倒坐在席上,一双有力和温暖的大手扶住他,他看也不看也知道是公孙不丑,这个铁石般的大汉。
  陈求福和费圆通自然坐了主位,阎须弥有伤在身,场面上的事情只有陈求福一力承担了。为了头席二席等等,又是好一番争执谦让,拉拉扯扯半天,说了许多废话,裴航在客位的上席坐了,公孙不丑做了二席,施大中在三席相陪,次序坐下,自有宫娘等奉上开胃小食及茶水等等。吴莺音一干人等自成一团,分几席坐在下首,养伤中的阎须弥带着胡老四等人坐在她们对面。
  众人陆续落座已毕,大帐里面渐渐安静下来。
  陈求福虽是主人,但盖不住费圆通是政府代表,因此上请费县令致辞讲话。费圆通当然不能推辞,长身而立,公孙不丑顺势击掌三下,大帐里彻底安静下来,所有的窃窃私语都停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到费圆通身上。
  火光闪耀,费圆通红光满面,先微笑着环视一周,说也奇怪,似乎所有的人都觉得费圆通看到了自己,和自己对视后微微颔首。
  停了一停,费圆通朗声道: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天地是万物的旅舍,光阴乃古今的过客。人生浮泛如梦,能有多少欢乐?古人持烛夜游,确实有他的道理。佛说,相聚就是有缘,让我们于此良宵,举杯同庆,为我大唐的昌盛,为西林庄的兴旺,为家庭的和睦,为我们的健康,为少年人的青春,干杯!”
  说到这里,费圆通高举酒杯,一饮而尽。看到大帐中众人欢饮笑闹的喜庆场景,恍惚间费圆通似乎又望见了大战之后自己带人去收尸的沙场,冰冷的土地上是弟兄们冰冷的尸体,他心中一痛,下肚的酒液仿佛化做火焰,烧灼着他的胸腹。费圆通沉重地倒坐在席上,一双有力和温暖的大手扶住他,他看也不看也知道是公孙不丑,那个铁石般的大汉。
  “费公,事情都过去那么些年了,我看阵亡官兵家属的悲伤都没有你那么持久。”公孙不丑出言劝慰他道。“话是不错,可是我始终这个心结没有办法解得开,虽然活着,心情总是郁郁,有时候想想,还不如当初吃番兵一刀了断了的痛快。”费圆通哈哈一笑,道。
  “老夫倒有一剂良方。”提着酒壶,摇摇晃晃而来的施大中正好近前听到他们的说话,故作玄虚地道。
  “哦?这倒要请教夫子了。”费圆通有些惊讶,不要说公孙不丑,连陈求福的耳朵也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施大中给费圆通和自己各斟了杯酒,他的手法奇特,酒花在杯中经久不散,看得人心中喜悦,“酒花如此妙哉,果然是西林庄产的好酒!费公,先请满饮了这杯!”言罢,施大中举起他特地选的大号酒杯,长鲸吃水般一鼓作气先干了,众人见他潇洒,忍不住都喝一声采。费圆通见了也很高兴,他本就是个下马草军书,上马击狂胡的人物,此时被施大中一激,刚才阴郁的心情已到了九霄云外,朗朗一笑,起身来端起杯子也是一饮而尽,面不改色,烈酒喝了下去,眼睛反而更加明亮。
  施大中笑了,一揖到地,拿起酒壶就要回自己座位,费圆通一把扯住,“老夫子怎地这般泼皮,那剂良方,还没有请教呢……试问这天下,酒哪里有白喝的道理?”施大中被他铁钳般的大手扯住,挣了挣后知道要扯脱是没戏,无奈之下,又向旁边众人望去,似想求援。没承想旁边逐人早已围了过来,把他的去路堵得死死的,众人目光炯炯,都照在他一人身上,都想知道这个方子是个啥情况。施大中一看,这形势比人强,不说是不行了,俗话说酒壮穷人胆,他赶忙给自己又斟了一大杯酒喝了下去,然后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费公年纪也到了,不妨谈一场恋爱,无论恋得成恋不成,都有好处,你说这个方子可要得要不得?”众人听了一片哗然,无不大笑,费圆通差点肺也笑喷了出来。公孙不丑则是激动之下一家伙把自己舌头给咬了,疼得一张脸扭曲了,让陈求福看着他的脸好像看到了蒙克的《呐喊》
  这帐篷里的笑声,仿佛直冲到天上,连云彩也要被冲荡开了。
  陈求福跑了这一天,也早就饿了,觉得这菜肴比平日里更加咬美味,古代没有农药和复合饲料这一说,大棚养殖、反季节蔬菜也还是很遥远很遥远的未来,所以各种食材都是天然纯粹的东西,比陈求福在现代吃到的饲料猪饲料鸡什么的强得不知道多少倍,套句阎须弥经常愤慨的说辞:“别说猪肉没有猪肉的味道,连大闸蟹他妈的都是玉米饲料的味!”当然群众的眼睛雪亮,有志之士前赴后继,在东莞台商的带动下,一场绿色猪肉革命已经掀起,连IT先锋丁磊丁老板都加入了绿色养猪的行列,新古典主义的猪肉已是指日可待。
  忙累了一天,大家也都饿了,推杯换盏,吃喝起来,热热闹闹,好不快活。吃饱喝足,众人开始划拳,五魁首啊!四喜财啊!打开!划了一阵又放倒了十来个人,胡老四酒量一般,划拳手气又不太好,被几个亲近的庄丁灌了个七七八八,倒地不起,鼾声都起来了,几个也半醉的兄弟拖死狗一样把他拖了出帐,金牡丹见了连忙大呼小叫地喊了几个还清醒的人把胡老四抬起来,这样让那几个醉汉拖出去,如果就随意丢在外面,明天就得给老四收尸了……帐内一片乱哄哄的。
  陈求福和费圆通在座上也干上了,你一杯我一杯地拼起酒来,加上公孙不丑和施大中在旁边撺掇,两人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是脸红气粗,眼睛一片模糊,神智也进入了半科幻的境地,两人却还在那里叫劲。费圆通又干了一碗,把上衣一扯,扔在一边,赤着上身就到了大帐中央,跳起了胡旋之舞,帐内诸人一看,欣喜若狂,纷纷击掌,为他打着节拍。
  这时连金牡丹都忘了身边的伤员,扶着阎须弥的金牡丹目不转睛地看着作胡旋之舞的费圆通,喃喃道:“裴将军的剑舞,大概也不过如此了,方圆哥哥这些年的确历练了,假以时日,必有大成,爹爹当年真的没有看错他。”
  费圆通舞了一阵,身形转滞,这时突然起了羯鼓的激昂响声,一团急旋的红影加入了进来,却不是吴莺音,那又是谁?费圆通听了鼓点,陡然又得了强援,滞下来的身形重又生发了活力,两人把胡旋之舞,发挥到了极致,而这鼓师想必也是吴莺音带来的梨园超一流好手,鼓点和他们的身形脚步配合得天衣无缝。
  陈求福的醉眼之中,仿佛浮现了当年他大学的时候在敦煌的记忆,音乐的节奏,人体的线条,火的飘焰,众人衣裳不同的色块,一切的一切,他的胸中充满了画意,他的双手抓住自己的胸膛,仿佛扯裂开来,自己胸中的热血就能洒在地上,绘出一幅永恒的图画。
  “嗵!”,鼓声以最末穿金裂石的一声作毕,费吴二人的身形应声而定住,留给众人一个永生难忘的舞台造型。众人看着别说忘记了喝采,似乎连呼吸也都忘记了。
  过了好一阵,众人才反应过来,喝采声此起彼伏,不可遏止。
  公孙不丑把费圆通扶了回席坐好,费圆通坐在席上仍忍不住大呼小叫道:“痛快,痛快!”金牡丹回身吩咐侍女过去为他把汗拭去,穿了上衣,阎须弥偏着头看着她,一言不发,心里却很温暖,他想:这小妮虽然长得不这么样,人却的确不错,心肠既好,心思也很细密。如果今夜没有她的安排,眼见的胡老四和费圆通明天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严重的话一条命了账半条也不是没有可能。
  金牡丹交代了侍女去了,回头看见阎须弥古怪的眼神,心中一动,道:“你怎么了?”
  “我道这里人多,却都是瞎子。”阎须弥话里有话。
  “哼。”金牡丹明白他在夸她,面上做不屑状,转头望向场中的吴莺音,心中却涌起无限欢喜。阎须弥心里明白,自不说破,也随她向场中望去。
  吴莺音俏立场中,低头不语,似乎在思索着些什么。
  象她这样万中无一,内外俱美的绝代佳人,就是不说话,大家也不会不注意她,于是慢慢的大帐里面静了下来。大家都想知道,吴莺音下面有什么新鲜名堂。
  吴莺音见气氛已经要到十足,缓缓抬起头来,用她那独特的好听声音说了起来:“列位,今年的中秋,长安又是四年一次的舞林大会,因为大会对舞团的年纪规定,每个人一生也最多只有两次竞赛的机会,四年前我已经输了一次给了晏月明和解春霞两个歌舞团,我这一次来到西林庄,就是为了好好准备,编排出一套新的曲舞,在今年的中秋舞林大会上再搏一次,人生能有几回搏呢?呵呵。承蒙庄里的招待,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报答的,大伙大概都吃好喝好了,我们可都还没有吃晚饭,下面就给大家展示一下我们新排的曲舞,当做今天的余兴,觉得好的,大家给声采,不好的,大家也不必留情面。”
  她说话的声音比许多许多人的歌唱还要好听,就算是没有饮酒的人,也觉得似要醉倒在她的语声里。
  大家还沉浸在她语声的余韵回响里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的乐伎们,奏起了《前溪曲》:流水落花春去也,花落随流去,何见逐流还?
  一场令人惊奇的曲舞演出开始了。
  阎须弥重伤之下,这天晚上胃口本就不是太好,喝了几杯酒,只稍微尝了几口菜,商韶用肉汤喂他吃了一碗饭,就算完了,用茶漱了口,坐在帐里觉得十分气闷,无论怎么样精彩的曲舞也压不住他胸中的烦恶。召了两个庄丁,把他这一席搬到了帐外。金牡丹虽说很想看吴莺音她们的试演练习,据说今晚又有几个很出新的节目会试演,但她只踟蹰了一小会子,还是陪着阎须弥出去了。
  此时还有些暑热,月亮并不甚明,影影绰绰的群山在夜的远处涂抹出起伏的山影,喧嚣闹腾的声响被留在大帐里面,外面只听到织织的虫声和偶尔夜鸟的鸣叫,清新的自然气息代替了大帐内的那种油烟味和食物味交错的复合香气。阎须弥仰头舒展着脖子,觉得无比舒适。金牡丹坐在一旁,用手轻轻抚着身下上等地毯的花纹,聆听着夜色里自然的天籁

  “咦?!宝儿你怎么跟来了?吃了吗?”忽然阎须弥叫道。
  原来是王保荣死后留下的孤儿,唤作王宝儿的,前数年曾经随王保荣去聚仁昌住过一阵,总喜欢跟着阎须弥,阎须弥也喜欢这个小孩子,去哪里玩都带着他,此时此地,突地见了他,想起王保荣,不由得心里一酸,拉他坐在自己身边。
  “老四叔回庄取步辇,说你伤了,我求他带我来的,下午人多没找见你,刚刚看你出来了,就来看你。”
  阎须弥爱怜地摸摸他的小脑壳,心里酸楚。“好孩子。以后好好跟着何大爷,听他的话。庄里就是你的家,学本事,长学问,大了和你爹一样,做个好汉子。就快要办蒙馆了,到时候进去好好读书。”
  “我不读书。”王宝儿道:“我要学剑。”
  “这孩子,杀人者人恒杀之,人生于世,胸中时时要有一个仁字。知道了?”阎须弥惊讶之下,连忙开导他。
  “我不做坏人,我就是要杀掉那个拐走我娘的贼王八,为我爹报仇。”王宝儿攥着拳头,激动地说道。
  阎须弥听了眼眶一红,连忙拿起茶杯借喝茶来掩饰自己情感的波动,另一只手,却把王宝儿抱得更紧了。说真的,他也非常想劈了那个破坏了这个好好家庭的杂碎。金牡丹听了小孩这话,心里也是一颤,她偷偷望了王宝儿一眼,发现这小孩乌黑可爱的大眼里面,竟然藏有很深很深的怨毒,心下暗暗叹息,不愿再看,转头向小山下面远处的漠野望去。
  她发现远处西南方向的山脚下面点亮了一盏灯火,那盏灯火亮起来之后,又有些闪烁。
  阎须弥也发现了,他却很纳闷。
  西林猎场的那个方向从没听说过有人家居住的。
  这时候那边第一盏孤灯的旁边,又次第点亮了几盏灯火。
  金牡丹和阎须弥都看得呆了。
  一连串的灯火点亮,西南方向远方的山脚下竟然点亮了一大片的灯火,是一个很大的村子的规模了。
  “有古怪。”阎须弥道。
  “你有没有看出来,那些灯火的颜色有些泛绿?”金牡丹小声地说。
  阎须弥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地点了一点头,和金牡丹示意了一下,金牡丹扶着他缓缓站了起来,两人并排站在这高岗之上,朝西南方向凝望。那一片的灯火,忽明忽暗,又似乎在传递着什么神秘的讯息,在这一片的夜色里面,显得格外奇怪。
  大帐里面隐隐传来了丝竹鼓乐,教坊的试演正进行得热烈,但是阎须弥和金牡丹两个人的全副心神都已经被这片奇怪的灯火所吸引了。
  晚风吹来,其中夹杂着一些阎须弥听不明白的音节,错落有致。
  “鬼赞,这是鬼赞啊!”金牡丹忽然惊慌的说。“你从没有听过鬼赞吧?如果是在一个凄凉的夜里,当你独自在空山里行走,远处寒潭里的鱼儿不断跃出水面时,你就能听到鬼赞。一群群的幽魂就会从山中各坟墓里出来,一排排地走着,前头唱一句,后面应一句,于巡礼中唱和。”
  阎须弥不语,王宝儿的脸上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紧紧抓着阎须弥的袖子,躲在他的身后,望着西南方向的那片奇怪的灯火。
  次日。
  果然是一个好天气,天朗气清。
  留下十来个庄丁守寨,出猎的人们出发了,阎须弥乘了步辇,自带一小队人往猎场边的一个高地,唤做双翠岗的,上面去观猎队射猎的风景,金牡丹、商韶和王宝儿并渔娘两个孩子都跟了他去。
  裴航于马上一拱手,与陈求福、费圆通等等打马往猎场方向驰去,胡老四左牵黄,右擎苍,统带着他的手下和一大群猎狗,早已走在猎队的前方很远处,腾起一路的烟尘。
  上了双翠岗,自有庄丁们清扫出一片场地,卸下行李,安排几案地毯,茶食酒水。金牡丹今日带的是一张短琴,自坐在一边的地毯上调着琴弦,一边紧弦,一边侧耳倾听拨动那根弦发出的琴音是否校准,阎须弥看她一本正经的面容,觉得有趣,凝目看她。蓦地金牡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迎向他的视线,发现他确是在看她,似乎带了一些羞涩,又似乎脸上带了一点点的红晕,冲他笑了一笑,旋又低下头去调她的弦。
  这一笑是那么的美好,阎须弥心中纷乱起来,目光转向高岗下面广大的猎场,负手望着下面,但是他却没有在意下面的景物,他只是在想,这小妮,这小妮……
  那边厢她的弦已经调好了,高岗上响起了《平沙落雁》的琴声,流韵淡远。
  阎须弥端起商韶递过来的一碗茶,于琴声中若有所思。
  不久,猎队也陆陆续续全数到达了双翠岗下面的猎场,散开一线,人和马儿都是那么兴奋和跃跃欲试。胡老四一声唿哨,号手吹起号角,猎犬于号声中被全数放了出去,直射入林中,后面前导的庄丁随即驱马跟了上去。
  安静的林子随着他们的进入,顿时鸡飞狗跳起来。野猪、雉鸡、野兔、黄羊、野牛、灰熊、獾子、狐狸、角鹿四处乱窜,各类有名的没名的鸟儿呼啦拉地乱飞了出来。猎队的人们各自看准目标,男男女女,喊喊叫叫,驱马追赶。于出猎的人们来说,这只是场游戏,而对猎物来说,那可是生与死的分界,可得没命地逃,堪称生死时速。
  林子里面的猎犬竟然赶了还一头犀牛出来,犀牛被这些狗子也惹得毛了,轰隆隆地横冲直撞,认准了一个倒霉的庄丁,如一列愤怒的火车,追着他要顶,赶得他打着马喊爹叫娘地奔逃,阎须弥指给王宝儿和渔娘看了,大家笑得要死。
  夕阳西下,猎队带着猎物到双翠岗下与他们会合,一齐回寨。
  阎须弥远远地就在步辇上向裴航招手,裴航驱马近前,点头道:“我带柳子和吕同六几个人去探了,不见什么人迹,更不要说什么村庄了,你们是不是看错方向了?”阎须弥没开口,面容堆满疑惑,旁边金牡丹接口道:“这倒是古怪得很,今晚上再看看。”
  晚上是野味大餐,烤野猪、野鸡汤等等,众人吃饱喝足,教坊的一伙子人继续试演新的节目,歌舞升平,醉生梦死。裴航、阎须弥、费圆通和陈求福等几个首要人物却出了大帐,齐齐注视西南方向,奇怪的是看了很久,却并没有什么异状。
  金牡丹牵着王宝儿和渔娘也走了出来,向阎须弥他们招呼道:“还没有动静么?要不让守夜的庄丁注意着吧,吴师傅的新节目着实精彩,你们错过了太可惜。”
  就在这个时候,西南方向的黑暗中爆出了第一盏灯光。
  灯火次第点亮,在夜里的凉风中闪亮,似乎在召唤着看见这些灯火的旅人,尽管离家很远,但灯火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摇曳的灯火似在倾诉,通告在灯火的所在,有一个温暖的安身之地,可以让寂寞的旅人们在那里度过这一个黑夜。不知道为什么,望着这些灯火,金牡丹握着王宝儿和渔娘的两只手手心却不由得微微地出了些汗。灯火闪动着,让她的内心很不安。
  费圆通说话了:“不丑,好得很,看来我们有事情做了,出发去探!就在今夜,此刻。”公孙不丑应道:“是,我这就去和施老夫子说。”
  金牡丹冲口而出道:“不要!”话出了口,又觉得有些唐突,转眼向阎须弥望去,希望他能够说些什么,让费圆通他们不要去。阎须弥冲她做个笑脸,向费圆通说话了。
  他的话不但让金牡丹失了望,而且让她觉得很惊奇。
  他也要去。
  是的,阎须弥这伤员骑驴也要跟了他们去。
  这不是找死吗?
  陈求福全身汗毛立时就都竖了起来,一边肚里暗骂阎须弥这文物有病,一边痛骂自己为什么偷懒不钻研穿越之术,这下愣是和文物绑在一个战车上,就象买了张南航不能退的特价机票“快乐飞”,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他能做的就是架着阎须弥走到一边,强自压低声音谴责这文物:“白天去看了,那里根本没有什么人家,这灯一看就有古怪,你要是完了,我怎么办?”阎须弥冷哼一声道:“你以为我们不去,他们就不会来么?”陈求福听了不禁一愣。阎须弥又说道:“事到临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妨洒脱些。
”陈求福欲哭无泪,他是回来享福的,可不想这样的“洒脱”,这一次穿越的经历,当真是已经严重超出了他的想象了。
  “不但我要去,你也得去,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可能是最安全的,留下来在这里不见得更安全。”阎须弥又补上一句。陈求福听了,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吓得登时又差点尿湿了裤子,一种复杂的心绪让他不得安宁。
  一番商议,出发去看西南灯火的探查队伍成立了。
  陈求福加阎须弥,裴航,费圆通,公孙不丑,施古今,金牡丹和吴莺音,柳子并葳蕤,胡老四带着渔娘,双斧大汉吕同六则护着王宝儿。王宝儿是阎须弥执意要带上,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一定要为王保荣保存这一点骨血。陈求福仍然很犹豫,几番踌躇,不知道是选择留在这里等死呢,还是跟着他们去找死,最后不愿去的念头还是占了上风。阎须弥劝道:“求福,高手都在探险队,留在这里,其实并不安全,我们完了你也活不了,同去的话说不得还有一条生路。”陈求福全身的汗毛顿时都竖了起来,将阎须弥的奶奶问候了无数遍,然后坚决加入了探查队。
  众人匆匆备了骡马兵器火把,下了寨,往西南而去。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什么话。
  只有夜鸟在漆黑的路上,偶尔叫一两声。
  陈求福骑在马上直觉得心里发冷。
  “千古艰难唯一死。你好像有些怕?”旁边一骑靠近陈求福,马上的人说道。语声玲珑剔透,除了吴莺音,别无他人。陈求福于心事中听到她这一问,倒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了。这夜色把四近的景物涂抹了一层独特的气氛,一草一木,和白日里所见的都是那么的不一样,有一种神秘的色彩。吴莺音虽然在黑夜中看不清楚陈求福的面容,聪明的她却能够感受到对方的窘迫,于是也不再追问,就在他旁边并辔前行。就这样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的,陈求福的心慢慢地安定了下来,并且还生出了些莫名的愉悦。
  愈往前行,灯火离他们一行人也愈近,似乎也越来越炽烈和明亮。
  这条路,白天胡老四和裴航他们来探时已经走过一次,尽管现下是走夜路,但是穿沟过坎,倒是轻车熟路,再没有再走什么弯路。
  阎须弥在驴子背上拿着个酒葫芦不时往嘴里倒,似乎还很自在的样子。他旁边的金牡丹在马上只是时刻担心他会忽然从驴子上掉下去。
  “你不怕么?”阎须弥低声问她。
  “与朋友们一起赴死,和同赴一场喜筵大概是没有什么分别的。”金牡丹道。
  阎须弥听了说不出话,于是又倒了口酒。
  酒是冷的,心是热的。
  他们终于来到了这个山脚下的,灯火通明的村庄,这里并没有见到一棵桃树,但是村外路边的小石碑上却写着,这个村子唤做桃林村。
  村口有几株参天大树,大树下是一口水井,井栏修得齐齐整整,井水不停息地从井里流向低处的一个浅底的小池,小池的底下铺着细细的砂,池里有几尾鲤鱼在那里游动,看来是洗菜洗衣服的地方。村里很热闹,在村外老远就能听到村里传出来的喧闹,鸡鸣狗吠猪哼哼,更多的是村里人们的声音,能听到有的人在喝酒猜拳,有小孩子在哭泣,有年轻人在嬉笑,有的夫妻在摔盘打碗的吵架,有老人在咳嗽,有的人在念书,还有一个人在吹笛子,是的,吹笛子……
  笛音很低,在喧闹声里似乎并不显著,又似乎很悦耳。
  但是在裴航、金牡丹和阎须弥三个会家子的耳朵里面,这笛音却压倒了一切的喧闹。
  他们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恐惧。
  这是魔笛向他们的致意。
  恶魔吹着笛子来,他们已经被发现,笛声的主人邀请他们一定过去。
  这意味着,从听到笛声的那一刻起,他们没有任何的退路,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迎接这未知的命运了,而且很大程度上,还有留在寨里的人众的命运,也着落在他们的身上。
  笛音渐低,终于停息。只是村里人们的喧闹仍在继续。
  他们已经到了村口,喧闹依旧,却看不到一个人的身影。当他们进了村,喧闹声在一霎时消失了。
  这个村子,的确古怪。
  方才的那么些声响,似乎只是一个梦幻。
  可惜那不是。
  那是真的。
  连渔娘和王宝儿这时都已经发现有些不对了,他们想哭,又不敢哭。大人们不自觉地都握紧了自己身上兵器的柄。
  陈求福此时已经完全不敢往自己的身后看,拼命催马往自己人的队伍中间凑,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和发展的,世界上是没有什么神鬼的,他拼命地回忆自己从前在政治课上学到的知识,来给自己壮胆。队伍里面没有人说话,只有骡马的蹄声,或是它们之一时而打个响鼻。
  人们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又或者自己呼吸的声音。
  这真是一个宁静的夜啊!
  但是桃林村中行进的这一小队人的心中却无法宁静。
  潜伏的恐惧在他们的心中不断地滋生,无法消除。
  村里家家门户洞开,却空无一人,灯火明亮。
  人们仿佛刚刚离开。
  他们进入一所漂亮的房子,炉子上还烧着开水,咕噜噜地冒着蒸汽,房子里面却没有任何人的踪影。
  出了那房子,走了没有多远,他们又拐进一个漂亮的院子,院子里面栽着四棵漂亮的茶花,院子当中放着一张书几,铺着一张席。
  一本翻开的书在书几上放着,旁边油灯的灯芯还是新换不久,书页被院门外吹来的风吹得哗啦啦地不断翻动。书旁边的两张字纸上,墨迹都还没有干。
  一张上面是红底黑字,写着:“来到桃林村的人,都不能回到故乡。”
  另一张却是黑底红字,写着:“桃花再开的时候,那又是什么时候?”
  裴航拿起那本书来看时,书页上面一页页的都是白纸,并没有一个字迹。书的封面上写的是走笔匆忙的四个草字:你也来了。裴航觉得有被人戏耍的感觉,玩心忽起,右手执着那本书,转身朝向阎须弥他们,双手一摊,道:“你也来了。”
  阎须弥望着裴航,看到他脸上一股子浓烈的青气,心下暗叫不好。
  就在这一刻,一阵风来,把桌上的油灯熄灭了。
  众人眼前一暗,原来这个院子里房里的灯火却随着桌上的油灯而都熄灭了。
  村里的灯火也次第熄灭了,正如它们亮起来那时一样。
  他们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天上的月色也不见了,天上只有浓厚的乌云,乌黑的云团在缓慢的翻滚,蠕动,让人看了心里烦恶。
  在这黑暗中,似乎又还留有一丝的光。
  这一丝微弱的光线引着他们来到了村子里面一个广场的前面,原来还有一座院子的灯火没有熄灭,只是那灯火已是幽暗的绿色。
  这座院子的规模比普通民居要大得多,想来是村民聚会、议事的公堂。
  公堂的正门原是紧闭的,他们走到近前的时候,两扇大门无声地向他们敞开了。
  骡马都被拴在了小广场上面的拴马桩上,大家进了公堂,待最后一个人进了门,陈求福下了极大的决心,迅速回头一望,大门如他猜想的那样,已经自动关上了。外面的骡马出奇地安静,陈求福想,这些畜生估计完蛋了,自己能挨到什么时候呢?现在进了笼子,大概也快了。
  正堂的厅上很宽敞,三面的白墙壁,比什么都要白,正墙下面摆着一张条案,条案上面两盏发出幽暗绿色光线的油灯中间摆着一个浅绿色的玉盘,盘里放着一个干瘪的黑色物块,也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金牡丹突然“咦”的惊叹一声,然后盯着正壁,入神地看了起来。陈求福也向正壁看去,他看到的是一大幅的青碧山水,正在正壁上逐渐显现,这幅山水一看就是名家手笔,外行看热闹,行家看门道,陈求福习惯成自然,不自觉地仔细揣摩起这幅画上的皴法来。吴莺音也看着正壁,她的眼前却是一百零八种的舞相图,眼神、手势、面容各各不同。阎须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的眼中充满了沉痛和悔恨。
  堂上一时没有人说话,众人的心神都被正壁上幻化的情境所深深吸引了。他们离正壁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忽然渔娘的一阵格格的笑声,打破了这片沉静,也把众人从环境里拉了回来。
  “好险。”金牡丹看到自己离正壁只有不到两尺的距离了,冷汗涔涔而下,“好厉害的摄心之术!”进了墙壁,我们也就失了魂灵。陈求福此时哭都哭不出来了,这个对手连面都没有露,就差点把他们都收拾了,看来明年的今日,就是自己的忌日,而金胜昔大概会永远以为自己是失踪吧,还有老爹老妈,虽然对自己不甚满意,但是自己失了踪,大概他们也不会开心到那里去。阎须弥摸摸渔娘的头,赞许地向她一笑,道:“好孩子。”转头望向金牡丹,两人会心一笑,他们两个心里都是一个念头,童心纯粹,没有那么多烦恼,这种摄心的怪术自然只对心中有纷扰的人,才能有效。心底无私天地宽,鬼神都要靠边,可是成年的我们,又有几个能够做到呢?
  众人还在庆幸的当口,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方才幸免于难而笑一声,正壁上又起了变化。
  白色墙壁上渐渐现出来了一个淡淡的人影,作三屈式“S”形,曲线曼妙丰满,看得出是一个女子。
  陈求福这时候本笑不出来,不过他实在是无法不想起传说中的芙蓉姐姐这个如双风贯耳的鼎鼎大名,于是他嘴角稍弯,忍不住要笑那么一笑。
  他的笑容很快就凝固了。
  那个人影渐渐变做了淡青色,双手已经举在了右脸一侧,一只横笛出现在她手中。
  陈求福此时的感觉就是,当面朝着自己架好了一挺重机枪,而对方的手已经按在了扳机的上面。
  但这扣住扳机的手并没有按下去,那淡淡的影子逐渐变得清晰,然后所有的人先看到了这影子的一双眸子,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陈求福看到的竟然是金胜昔的眼睛!裴航则看到是云英的含羞一瞥,而在王宝儿眼中的是他父亲王保荣那熟悉的眼光……众人一时间都愣了一愣,定力差的眼中的神光已经开始涣散了。
  “他妈的又来了,摄心术,快咬舌尖!”这时费圆通大声吼道,一边把身边的人摇醒,他的口角边流着血痕。好一阵,众人才清醒过来。情急之下,施大中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药包,大力投出去砸在了正壁那个人影上,药包飞散,雄黄粉带着各样药材四溅。陈求福真希望那个药包是手榴弹,能把正壁炸开一条出路,可惜只是个药包,他脑袋里面无奈地想起狗急跳墙这四个字,当然说是不敢说出来的。
  那个身影淡了下去,消失于无形。
  那身影完全消失之后,白墙上一行行浮现出大字来。字迹娟秀,显然是女子的笔迹。
   “你们再也回不去了。
    还有一些时间,好好想想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被诅咒的村庄吧。
    世间一切恶,时候一到,皆有果报,
    只有恶人,
    才会看到这个村子,
    来到这个村子,
    留在这个村子。
    你们是为了什么
    会看到这个村子,
    来到这个村子,
    留在这个村子?
    还有一些时间,好好想想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被诅咒的村庄。”
  众人看了,默然不语,暗暗地,默默地回想自己过往的行事,是否无愧于天地良心。裴航心道,自己年轻时任气仗侠,杀业太重,死在这里,也算不冤枉。费圆通回忆起在河西军中曾经与同僚的勾心斗角,搬弄是非,乃至杀俘为戏的一些恶事,道一声罢罢罢,闭目待死。金牡丹想起了年幼至今游戏中玩死的螳螂蝈蝈蚂蚁等等万千无辜生灵,此时方觉罪业深重。吴莺音则想到的是教坊中龌龊而见不得光的争斗情事,陈求福想起的则是自己中学时候暗恋过的一个女同学,自己无心之中开玩笑传她的情恋流言,结果无脚而飞的流言蜚语,最终害这女同学想不开自了杀……其余人等也是差不多的寻思,反思自己做过的恶。
  其实细细想一想,当真这世上没有谁的屁股真的是干净的。
  过了一会,字迹消失了。
  那个身影随着字迹的消失,又在墙上浮现出来,面容虽然依旧模糊,但比方才却多了两只手臂,一手高举着灯火,一手擎着一只金铃,另外两手端着横笛,平放在胸前。
  几案上的玉盘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积满了一盘的血水,溢出玉盘的血水一滴,一滴的从几案上落到地面,发出动人心魄的声响。
  她摇动了金铃,清脆的铃音在空旷的大堂上传扬,仿佛能够响彻了过去未来、宇宙洪荒。
  在铃音的袅袅回声之中,她吹起了横笛。只是短短的几个小节,她却翻来覆去地吹个不停,似是舞曲,而院子里也确实传来了整齐细碎的舞步声。
  公堂的大门,不知道何时又已经无声无息的大开了,成千上万的巨鼠,排成一路长龙,整齐划一,缓缓舞蹈着从院外进来,他们的行列动作虽然缓慢,但一眼看不尽队伍的尽头,仿佛无穷无尽。舞蹈的老鼠慢慢舞上了堂,一步一步,一圈一圈的将他们十来个人重重围在了堂上。众人也脊背向内,围成一个小圈,把渔娘和王宝儿两个孩子保护在里面,各人抽出兵器,裴航手一抖,冰冷的兵刃从剑鞘中脱出,剑鞘顺势飞到墙角,落在堂砖上,发出嘡的一声锐响,余音袅袅,众人心下冰冷,情知今日已是无幸,最剽悍的裴航连剑鞘都不要了,显然已经是下了必死的决心。
    费圆通拔刀在手,看见旁边站的是吴莺音,心下有些惋惜,道:“今度中秋大会,本来你的呼声最高,人身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若不在,想晏月明她们从今以后也必寂寞。”吴莺音凝目注视着手上的柳叶刀,迟疑了一会,才缓缓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现在我总算能理解杜子美这句诗的意味,一个人再长寿,生命也是短促的,而舞艺的光扬,是永恒的,中秋大会夺魁与否,在整个舞林的历史也只是浩荡长河的一小朵浪花,我从师以来,无一日不在攀登舞艺更高峰之路行走,无一日的停息,艺无止境,倒在哪里都是无上的光荣,我这一生并没有什么遗憾。”语声渐低,她于有意无意之间,用眼角的余光却扫了不远处陈求福的背影一眼,嘴角淡淡一抿,然后转眼向舞蹈着的群鼠望去,眼里流露出无尽的悲悯。
    陈求福背后也没有长眼睛,自然看不见这一幕。他初望着这怪异的景象,确实很怕,想想既然已经没有生离的希望,也就平静下来,人生自古谁无死,或早或晚而已,想到这里他阿Q一般地笑了一笑,自己好歹还活了这么些年,为什么不能够知足和惜福呢?他一幅一幅地回忆起自己的画来,也许里面会有几幅能够传世,人们也许会长久地凝视它们,甚至在一百年后,带着渴念追忆它,只要这些画仍有一幅存在,受到未来一代一代人们的欣赏,他的生命就在某种意义上依然在延续。
    阎须弥却在欣赏老鼠们的舞姿,如果老鼠能够听得懂人类的说话,恐怕他少不得还要指导它们的跳舞。阎须弥观舞之时,并不忘记拿着他的葫芦喝酒,正所谓: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堂上的空气里面充满了老鼠身上并不好闻的味道,里里外外都是它们舞步的声响,笛声依然是那单调而循环往复的几小节,但是却充满了魔力,让老鼠们越跳越是畅快,它们高兴地露出了尖利的大牙,抖动着胡子,上肢舞动,左右摇摆,圆溜溜的老鼠眼全瞪着陈求福他们。
    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漂浮出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绿色火球,吐着焰,放射出恐怖的光明。
    笛曲的速度加快一些,老鼠们形成的舞蹈圈子便向他们围近一步。这个圈子缩到最小的时候,看来就是他们的死期了,被巨鼠分尸的时候不远了。
    裴航等人手执兵器,把圈子越缩越小,把渔娘和王宝儿两个小孩子保护在圈子中间。
    忽然王宝儿把挡在他面前的陈求福推了一个趔蹶,冲了出去,把最前面的几只老鼠踢上了半天。他愤怒地喊道:“我要报仇,我不能死!不公平!不公平!”
    老鼠们于瞬息间就爬满在他的全身,把他淹没,咬啮着他,除了老鼠吱吱的叫声,王宝儿声息全无,连他的身影也看不到了,只有越来越多的老鼠往那上面垒去,笛声此时似乎也惊得停了,仍在舞队中的老鼠们于是身形全部停滞不动,仿佛谁按了静止键。
    事发仓促,谁也来不及做些什么了。
    陈求福眼见王宝儿是活不成了,自知亦不可免,心头的恐惧完全消失了,他在心里默念,和金胜昔永别,转念想到裴航,伤感地碰碰他,道:“这样也好,你这下不用再为那个玉杵臼烦恼了,忘了她吧。”旁边施古今听到,嘴唇动了一动,似乎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出声。
    金牡丹哽咽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个孩子啊!”
    她又喊了一遍:“他还是个孩子啊!”
    直到她的声音嘶哑了。
    她盘膝坐了下来,将手中的短剑插在了地上。
    一手禅定,一手触地,具足相好,宝象庄严,慈颜若真,开始念诵五方佛的尊名:
      东方阿閦佛。
      南方宝生佛。
      西方阿弥陀佛。
      北方不空成就佛。
      中央毗卢遮那佛。
    言罢,浑然忘记了生死,平静地开始诵经,曰:
    “即时无量寿佛放大光明,普照一切诸佛世界。金刚围山、须弥山王、大小诸山、一切所有,皆同一色。譬如劫水弥漫世界,其中万物沉没不现,洸漾浩瀚,唯见大水。彼佛光明,亦复如是。声闻、菩萨、一切光明,皆悉隐蔽,唯见佛光,明耀显赫……”
    吴莺音见了,就势盘坐在地上,将柳叶刀平放在身前,伴着金牡丹诵经的声音,低声吟唱起药师赞来。
    阎须弥等见了,皆盘膝紧紧围坐她身边,闭目听经,心也平静下来。
    一层淡淡的素白毫光从金牡丹身上射出,这白色光明照彻全堂,即便是天边曾经出现过的最灿烂的晚霞也要黯然失色。
    绿色光球在白色毫光的照射下,纷纷解体,化做股股的青烟,缓缓幻化,如一朵朵的青碧瑶华。
    正壁上的人影动了一动,“S”形的身姿变换成了反“S”形,深黑的烟云从人影的足部以下升腾起来,笛声又响了起来,老鼠们停滞的身形复活,舞姿更急,脸目也更加狰狞。
    就在这一刻,阎须弥的身上的笛袋中发出了浑厚深沉的笛音。
    阎须弥竟然身上背了古纳提亚的那只大笛子,这笛子中蕴藏着的那个古代青年人的精魂似乎被惊醒了,他好像回忆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没有人吹奏它,自己也要说出来。
    这是云使的笛曲,数千年前云使遍行婆罗多的大地,在这笛曲中可以听到恒河的水波拍岸,可以听到辩才天女的梵唱,可以听到曾经在明月城和天臂城响起的佛陀的脚步,可以听到阿难记录妙法莲华经的笔声,似乎还可以听到悉达多太子的誓言:若使世间,无生无死,无老无病,无爱别离,无怨憎会,得王位已,受诸功德,无有无常,境界真实,一生人中,无有浊秽,若如是者,可令我于此处安乐……
    两只笛子似乎在交谈,又似在辩论,也似在角斗,还如双人的舞蹈,丝丝合节。
    终于那身影的笛子服了输,随着“无忧”大笛吹奏起同一的曲调,双笛合一,再无隔阂。
    金牡丹身上发出白色豪光之中,忽然有无数的金色“卍”字,飘散出来。墙上那影子手上持的笛子在这万千“卍”影中一寸一寸的断了,变成灰末,在夜风中飘走,如恒河的沙。持金铃的臂垂下了,金铃也一点一点地化成了飞沙,举着灯火的手臂垂下了,幽绿的灯火熄灭了,最后连多出的那两臂也都消失了。
    堂上的巨鼠们凶焰全失,已经温顺得如实验室中的小白鼠,整好了队,像来时一样,一条长队,舞着退了出去,终于踪影全无,它们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王宝儿躺在地上,似已无知觉,但还有呼吸。
    那个身影竟然从墙上飘然走了下来,衣裾飞动。
    玉盘中的血水已经不见,里面是一盘清水,清水之上浮着一朵约莫三寸许,盛开的白莲,隐隐放射着金光。
    那身影将白莲从盘中捧出,她的脸上洋溢着无限的喜悦,白莲缓缓地被送入她的左胸,消逝了。随着白莲的消逝,那身影终于清晰起来。这时众人才看清楚,这刚才差点要了他们命的魔女一身普通的少女打扮,头绾长发,面容和善,只是她的脸和手异常苍白,似乎透明一般。
    她走到了王宝儿身边,单膝跪下去,轻抚他的小脸。
    阎须弥喝道:“放开他!”
    那身影说:“你们不要怕,他没事了,他心里的恶,已经被啮魂巨鼠带走了。”
    那身影抱起王宝儿,起身向他们走来。
    金牡丹疲惫地问:“你是谁?”
    “我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你们了。”影子也有些疲倦地说道。
    “你在等我们?”阎须弥看着影子身上那件华贵无匹的单丝碧罗笼裙,似乎非常眼熟,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店里卖出去的。
    “他们能剖出我的心,却夺不了我的魂。多谢这位姑娘诵的一卷经,这个孩子心里的恶已经去掉,他得救了。因为他的得救,而我的罪也一并得以赎清,禁锢我的魔笛已经粉碎,一缕孤魂,自归本乡的时候也到了,从此世上再没有桃林村了。”影子走过了阎须弥的身边,以别人无法听清的语声向他说道:“善男子心自性光明。犹如遍修功用。随作随获。亦如素衣染色。随染随成。你的来处与我的去处,有交汇的地方,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南天再相遇。这位诵经的姑娘心地纯洁,乃世界上一等一的人物,你一定要对得起她呵!”阎须弥听了浑身一震,不能相信似地望着她。
    言毕,她向堂外走了出去,飘然出世,没有人敢拦阻她,问询她。
    乌云散尽,璀璨无匹的银河现于半天上。
    她走出堂外,身影在院子里逐渐逐渐消逝了。
    在完全消逝的那一刻,似乎她回头一望,众人似乎也听到她微微的一声说话。
    “多谢了。”
    桃林村也随之逐渐消逝了,一大片一大片闪亮如萤火的魂灵,曾经罪业深重,被拘押在桃林村受难的魂灵们,也回归南天,终返自由,魂灵回归的光流,和天上的银河似乎汇成一片,恍如银河落于前川。被拘的魂灵终于散尽,桃林村也完全消失了,这人间的奇景不见了,但却深深地映在陈求福一干人的脑海里。
    此时他们发现自己站在山脚一片空旷之地,骡马都拴在了附近树上。
    “看!”裴航向旁边的一座山上指去。
    那座山如被烈火焚烧过,整一座山烧得犹如焦炭,一个巨大的“卍”字深深地刻在山体上。裴航双手合十,向那“卍”字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费圆通摇着他的招牌鹅毛扇道:“这件失魂案,终于可以结案了。”虽然他说的结案,但是神色间却颇落寞,全无喜悦。
    “哦?不敢请教费公,这失魂案是什么来历,和桃林村又有何干系?”裴航问道。
    施古今走上一步,捋着长髯,道:“这件案件是两年前开始的,我被请到县里来收治了几个很古怪的病人,都是从某一天开始,身体都很健康,但是却变得只知道吃喝拉撒,除却这些动物的本能,其他的一切都不会了,象失去了魂魄,空留躯壳。对于这样的病症,我也束手无策,而且这二年来,这样的情况,还出现了十来桩。我觉得并这不是一种病症,而是有一种势力有意所为。”
    公孙不丑插话道:“费公到县视事后,听说了这件事情,召施老夫子叙话,两人都判定事必人为,因为根据探查,失魂的人,无论富贵贫贱,都是穷凶巨恶而又以种种巧计得以自在逍遥于法网之外的人物,虽则遭了这样的惨变,却都是大快人心。虽然如此,但还是要弄个清楚明白,世间自有王法在,私刑是官府所不能允许的。这件案子定名失魂案,我们已经查访了一年多,这次我们三人结伴出来,就是为了这件案子,因为有相当的突然失魂的事件,就发生在西林牧场这一带。”费圆通摇了摇鹅毛扇,接下去说道:“现在我们明白,桃林村只有在感应到人心中极丑又或者极恶的东西时,才会幻化于世间,所收取的魂魄,都是人世间的仇恨,之前那些失魂的人,大抵都可以说是人类中的虫豕,桃林村这样除恶务尽、疾恶如仇的好地方,它的消失,比让它留在人间,更加让人遗憾。所以虽然破了这个案子,我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错了。有很多的时候,人们是出于好心良善的目的,却做了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那么我们怎么会把桃林村引出来的呢?难道我们中间有恶人么?”陈求福纳闷了。
    阎须弥抱着王宝儿走到陈求福面前,说:“来,让你陈大爷看看小恶人的样子。”王宝儿害羞地把头使劲往阎须弥身上藏,他的眼神中原来那一股子怨毒,早已无影无踪,回复了本真和明净。原来王宝儿自父亲死后,日夜悲伤,发愿报复,虽是孩童,但是那心中一股怨毒,日积月累,心态扭曲,早已是怨气冲天,桃林村不被他引将出来才怪。
    原来如此。
    裴航听了感慨,忽地发现怀里还放着那本在村里拿到的奇怪的书,但是封面上却一个字也没有了,他觉得奇观,随手翻开,他记得内页也是空白的。他一边翻着书页,一边随口说道:“那个白壁上下来的女子,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
    话音未落,他发现刚翻开的书页上面现出了一行字迹:她叫做黒笠女郎。今晚你就会知道她的来历了。
    字迹一现而没,裴航吃惊地把书合了起来,不可置信地望着这本奇怪的书,仿佛明白了什么。阎须弥见他神色古怪,从他手上把书拿了过去,发现原来是一本很普通的《博物志》,但是书页泛黄,版本很古。一看之下,阎须弥职业病发作,爱不释手,笑容很假地对裴航道:“好兄弟,我从来没有要过你什么,这本书就让给哥哥我吧,回头我送一匹上好的越州缭绫给你,保你欢喜。”裴航欲言又止,想想也没有多说话,摆摆手。阎须弥大喜,把书收在了怀里。
    一行人上马的上马,骑驴的骑驴,由来路缓缓而回,此时天已亮了,天边有很高的薄薄的云采。
    “你们是什么人?”忽然前面开路的葳蕤停住了马,在问着谁。阎须弥鞭着座下的驴子紧跑一阵,来到队伍前面,望见前面有几名骑士,带着一伙徒步的随从,在前面路边三棵大松树的下面驻足,有等着他们的意思。远远望去几名乘者服饰华丽,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气质也和平常的人不一样。阎须弥倒没有感觉出对方有什么恶意,放心地鞭着驴子跑到他们前面十余步前立住招呼。
    “各位老大,在下西林庄阎须弥,有何见教?”阎须弥打着哈哈。
    骑士中当中一骑策马而出,近前一拱手:“好说好说,恭喜你们能从桃林村平安回来了,我们等了大半夜,终于没有白等。我的名字叫做大伴旅人,从日本国而来,这是我的朋友安步公房、宗形泰子、山部千重子,我的家臣中村歌右卫门。”
    阎须弥感到奇怪,这几个外国人来历突兀,怎么还会知道桃林村的事情?正想开口,大伴旅人双掌合十,道:“相聚就是有缘,我们一起回你们的寨子吧,有话到了寨子慢慢再说。”阎须弥生性是个爽快的人,一抱拳,安排他们入了队伍,一同往山寨回去。
    一路无话。
    营寨在望,远远看见飘扬的石榴花旗帜,大家心胸为之一放。

【上一节】【返回目录】【下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