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宋宝和春风街的十七个瞬间

  到了营寨,疲累不堪的一伙人各自回帐,直睡至下午,胡老四自安排大伴旅人三人的帐篷不提。
  当夜月华如水,阎须弥交代大排宴席,大帐里面点了数百支金龙烛,光明如昼,众人喝酒压惊。
  突兀而来的日本客人坐了客席的上位,大伴显然是世家子弟,在长安想必也住得久了,中国话说得蛮好了,礼数上也一点不差,众人对他印象不错。
  酒足饭饱,吴莺音击掌召入一个小姑娘,抱着一把中阮,弹曲助兴,公孙不丑喝得高兴,下场做猎舞,大伴旅人竟然也随着下去,与他于阮音之中共做猎舞。众人见他一个外国人搞大唐的玩意如此精通,看着饶有兴趣。
  跳完了猎舞,阮声中止,公孙不丑向大伴拱手为礼,却见大伴已经是泪流满面,连忙扶了他入席。大伴却走到金牡丹和阎须弥一席前时,挣脱公孙不丑的手,直挺挺跪在金阎二人席前,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响头,惊得阎须弥跳了起来,叫道:“旅人兄弟,你没喝多吧?”
  大伴旅人却没有理他,恭恭敬敬向金牡丹又磕了一个头,又磕了一个头,然后才坐在了那里。金牡丹果然是大家闺秀,不像阎须弥那样一惊一乍的,面色平静,等着大伴旅人开口。
  “浮生如风波中的一片落叶,”大伴旅人缓缓说起他的故事来了:“桃林村的黒笠女郎本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众人听了无不为之一凛。
  “在动乱的时代,人们的命运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我的父亲本不是日本人,他到日本经商,被摄津守看中了他的才华,把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嫁了给他,让这个女婿为他管理来往的生意,从此他再也没有能够离开日本,他处心积虑地想逃回大唐,只试了一次,并没有成功,从此被砍去了一条左腿,再也没有希望回大唐了。他从小教我汉文,死的时候留给我一本书,让我为他完成他的心愿,就是来大唐寻找他本来的妻子和女儿,他猜测也许他原来的妻子已经死了,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我的异母妹妹。
  我的汉文不错,终于被选入了遣唐使的队伍,在完成使团交付的任务之余,我就一直根据父亲留下的线索,寻找他原来的妻子和我的妹妹。”他倒了杯酒喝了下去,低下头用沉痛的声音说道:“我始终没有找到她。”
  费圆通奇怪了:“这倒奇了,那你怎么知道桃林村的黒笠女郎是你的妹妹?”
  大伴旅人抬起了头:“那要从我第三次来大唐,得了一场大病的事情说起了。”
  众人耳朵都竖了起来,看他要说出个什么样的一二三来,大帐里面突然变得非常安静,商韶更是全神贯注,瞪得大伴全身发毛,一下子有些小紧张,张了几下嘴还没有说出什么话。坐他旁边的裴航不耐烦了,用胳膊肘捅他,大伴旅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头一次来大唐的时候,唉呀,大唐老繁华了,比我们日本那小旮旯强太多了,我正象是老鼠掉到了米缸里,连自己姓甚名谁——说得不好听点,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忘记了——那个乐啊,我算是明白为什么我老爸要冒着砍腿的风险也要回大唐了。”陈求福听到这里,在旁边心里想:“那可不是,就算是把我从中华人民共和国空投到索马里当太子,那我也不愿意啊。”
  大家人同此心,纷纷笑了起来,唯有千重子和泰子两个日本姑娘,用袖子遮住了脸,只发出低低的笑声。陈求福不巧瞄到了,想道:这日本姑娘就是温柔,古代就这么温柔,啧啧啧。你说这女的不温柔,和个假小子似的,那这世界还分成男人女人干啥呢?阎须弥也没闲着,他也注意到了这两位温柔的女士。这一低头的温柔,可真是让这两位来自未来悲哀年代的老爷们心折啊。不过阎须弥连一秒半都没看到,右上臂上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几乎回到了未来,疼得差点哭到没眼泪,不消说是气不顺的金牡丹飞指狠掐了他一下。
  大伴旅人发现逐渐的现场气氛上来了,把他头次来大唐的种种经历一顿好说,这家伙不愧为中日友好的优良产品,属于临场发挥型,又称人来疯型,说着说着慢慢地在他身上出现了单田芳的架势,只见大伴是口沫横飞,口若悬河,两眼放电,两手是一阵金蛇乱舞,大唐生生被他说成了地上天堂,听得费圆通等人是频频点头,诺诺称是,众人今天才从大伴这里发现,生活在大唐是一件多么,非常,超级以及十分幸福的事情啊!
  阎须弥打了一个哈欠,大伴这个家伙哪用过什么热水器、冰箱、空调和抽水马桶啊,更别说汽车飞机了,他吹的那些东西,整整费圆通、金牡丹等人还行,对阎须弥来说没有一点说服力。想着想着阎须弥大脑短了路,一家伙把本来只在心里嘀咕的话喊了出来,对着大伴叉开五指,高喊一声:“Stop!”大伴立即刹车住嘴,全场愕然。
  阎须弥涨红了脸,因为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刚才说的还竟然是英语,自己这土狗竟然在一千年以前打了个洋屁。
  “你说什么?”众人异口同声的问他。
  阎须弥微微脸红着,搓了搓手,道:“呃……大伴君,大唐是个先进国家,超级大国嘛,风物繁华,人文荟萃,一时半会你也说不完,你学说我们大唐的话已经学得蛮好了,大唐居民身份证嘛凭你按特殊人才引进的政策你也拿得到手,以后有的是时间交流这些,我……我主要是想听听你是怎么找你妹妹的。”
  众人连连点头称是,纷纷踊跃发言,要求大伴少说废话,赶紧地进主题。
  大伴嘿嘿一笑,露出“我的明白”的表情,从腰里摸出把扇子,潇洒地一展,素净的扇面上唯只清爽的一枝红梅,风雅之极。
  他微微扇了一扇,然后笑着招呼道:“乡亲们!”
  阎须弥和陈求福对望了一眼,心想:靠,乡亲们这个词也是你这个日本人说的?你是不是还要说你是敌后武工队?
  大伴当然不知道他们两人肚里嘀咕的小九九,他站起身来,展扇而舞,边舞边唱。
  他唱的是:
    祗园精舍钟声,警醒诸行无常之道,
    两株娑罗花色,显示盛者必衰之理。
    骄奢者如一场春梦,不会长久。
    刚暴者如一阵风沙,过眼烟云。
  歌声悠远,舞姿俨雅,众人一时呆了,没想到这家伙还有这本事。内里吴莺音听得最入神,一边观赏,还默默地在记诵着他的唱词。
  “刷”的一声,大伴把扇子一收,又坐了下来。
  他接着说道:“你们大概都听说过长安的宋宝吧?”
  金牡丹笑出声来,道:“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大概没有多少个吧?”
  费圆通也是笑得满脸是牙,道:“你说的是一定是‘二缺一有’茶楼的老板宋宝吧?外号“疯狂八卦”的那个老几。”胡老四没见识,问道:“这好好的一个茶楼怎么起这么古怪的名字,二缺一有,二缺一有,真是怪。”
  金牡丹等人哄笑起来,费圆通忍着笑解释给胡老四听:“甚么叫做二缺一有?缺德、缺才、有钱,此所谓二缺一有。其实宋宝能给茶楼起这么一个名字,不能不说他还有那么一点小胸怀,又或者说有那么一点小才华的说。其实宋宝这个人和我还有那么一点交情,人倒是个好人,就是一张嘴巴,最喜欢胡说八道,成天倒腾些个八卦,把个长安城里面一些个名人折腾得五内俱焚,七窍生烟,偏偏我们的名人也不争气,个个屁股上或明或暗的都有问题,可以让宋宝这家伙真真假假地在那里大放厥词而大过其嘴瘾,唉,如今这个世道也确实乱哄哄了一点,如果孔夫子活到现在,不知道要在《论语》第二季大唐纪念版上写些什么。”
  公孙不丑道:“呵呵,那宋宝必定有些本事,如今世道虽然太平,治安也不错,但是他涉足这兵荒马乱的江湖,俗话说祸从口出,他这么嚣张,怎么还能够活蹦乱跳到现在。”金牡丹笑而不语,望着吴莺音。吴莺音见了她这等情状,只得开口,道:“宋宝这个人,你们别看他虽然外面看起来有些疯疯癫癫,但是心里面还是很有数的。他小的时候为太皇太后侍奉过好几年的雨前茶,太皇太后非常喜欢他,因此上有遗命照料着他,要不然他一张嘴早八百年被朝里的官儿们就派人给他撕成兔子嘴了。”
  陈求福听她难得地开口说话,忽然有一种急迫的心情想和她多说两句:“那么他们不会暗地里地使唤人去弄他么?”吴莺音用她那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看了陈求福一眼,陈求福一时间身子差点酥了半边,然后听见她那好听的声音为他解释道:“暗地里?二十年前还有机会,自从那年万年县发配了原来那个将作少匠做县令,他做木匠只赶不上鲁班,耍大刀只赶不上关老爷,查案嘛,坊间传说,他比当年则天皇帝时候的狄公爷还要厉害,这长安地面上,谁敢动这个歪心思,为了计较区区一个宋宝的几句话而去冒那人头落地的险?”
  费圆通摇着鹅毛扇,道:“这冯若芳的确是个人物,若说本朝有人让我心服口服,那末他算得上是一个。当年圣上把他从将作少匠的位子上发到万年县做这个小小县令,必定是大有深意。”
  阎须弥眼看大伙越扯越远,连忙出来拦截:“各位各位,别扯远了,让大伴兄弟说下去,这个宋宝和你妹妹又有什么干系?
  没有想到的是,大伴旅人接下来的一句话,如平地的一个雷,把大家都惊得呆了。
  “宋宝是我的妹夫。”大伴说道。
  大帐中的人听了,全部雷倒……然后……石化了。
  大伴旅人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却是独自进入了回忆之中,谁说,美好的东西只是在回忆之中才有呢?
  大伴第二次来大唐时,因为出发时父亲已经病情益笃,他每日里忙完公干,就是急着搜寻自己妹妹的下落,可是父亲所说的桃林村原来所在的地方,竟然早已荒废,居民星散,连桃树都全部枯死了,四周的村子隔得了远了些,竟然全无线索。到了遣唐使回国的日子,大伴旅人无奈之下,失望地回了日本,使团向天皇交卸了差使,他便急急赶回了摄津地方,刚刚赶上他老爸咽气。老爸的临终遗言自然是再交代他一次寻亲,老头子红着眼,发狠对大伴说,如果他不能找到妹妹,他在黄泉之下也会日夜诅咒,不会去超生,让大伴不得福报。过了些年,为了老爸的遗愿和老爸的超生,当然还有自己这辈子的平安,大伴寻找机会,活动着朝廷官员,又加入了下一次遣唐使团。就是这一次,他遇到了传说中的宋宝。
  算下来,他遇见宋宝那是约莫两年半之前了,他还记得宋宝那天穿的是一件干干净净的灰色葛布衣服,腰间普通的一条玉带,在正午的阳光下施施然从茶楼的大门走了进来。
  宋宝这样的人,谁见了他一眼,都会记得他的。
  他并不是太英俊,甚至可以说相貌很平常,身量也并不高,微微的圆脸,见了人就笑,正是这笑容让人忘不了他。他的笑容很淡,但是却像冬天的阳光一样,能够让你的心里感到温暖。我们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要见到多少的笑脸,很多很多很多的笑脸后面往往是一把利剑,即便不是利剑,后面也是冷漠的,只有很少,很少的人能够有一些温暖。
  有的人,即使年纪很大,他们的眼睛仍如婴儿一般的明净。
  宋宝就是这样,当他认真地看你时,你会发现他的眼睛就如婴儿一般的明净。
  第一次见到宋宝的情况,大伴至今还有非常清晰的印象。
  见到宋宝跨进茶楼大门,仓啷一声,大伴旅人拔出了腰里的武士刀,高举过头,寒光在刀身游动。这柄宝刀是昔年琵琶法师的遗物,琵琶法师随身两件宝,一件是他说唱用的琵琶,另一件就是这柄叫做二条菊文字的宝刀,法师持之横行四岛,杀遍列岛无敌手。为了聚敛刀上的杀气,他每天的清晨练刀的最末,总要一刀斩断一棵白桦,数十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白桦在此刀下被一斩而断,也不知有多少人头和臂膀,在这柄宝刀之下血肉横飞,琵琶法师除了没有自宫,那是真正的东方不败啊!当然后来琵琶法师年纪大了,虎落平阳被犬欺,强盗遇到贼爷爷,被大伴的外公摄津守黑了一把,死于摄津,英雄末路,也是可怜,这把宝刀也就传到了大伴的手上。大伴带了这把刀,压不住刀上的冤魂,夜里多梦,所以老是睡不好,加上在大唐折腾各式各样的新玩意,他也缺钱,因此上经人拉线,到宋宝这里来卖刀。
  宋宝后脚还没有完全跨进门,就见了刀光,忙不迭地叫好:“哥们,好刀!”
  大伴心里得意:这卖刀可有讲究,和古董拍卖一样,广告要打个十足十,价钱才能卖得好。好的开头是成功之母,今天这买卖肯定没跑了。
  然后大伴旅人笑咪咪的望着宋宝凑了头过来,兜头浇了他一盆子冷水,宋宝轻轻道:“兄弟,这个刀杀气太重,我可不敢要,你兄弟威武架得住,留着自个使吧。”
  大伴不愧为世家子弟,脸上一点没变色,笑容还在,但是如果老仔细地看,那笑和哭似的。他心说:这个坏东西,做买卖做成精了,杀得好狠,自己刚才的戏算白演了。他眼珠一转,淡淡一笑,收刀入鞘插回到腰带上,宋宝做了一个请上楼的手势,他的管家孙叫寿当头带路,引着他们上到二楼的一间雅室,里面铺满了精致的苇席,一张方几摆在窗边。
  大伴大马金刀地在方几的客位上坐了下来,宋宝在他对面坐了,伸手把窗子慢慢推了开来,窗外是一个幽雅的庭院,一池的睡莲,正在静静开放,还有两只蜻蜓,在水面飞逐。有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哪来如此好福光。
  “上好茶!”宋宝吩咐道,门边侍立着的孙叫寿脚底板犹如安了弹簧,登时弹了出去,颠颠地跑去安排茶水去了。
  宋宝望了大伴一眼,对他笑笑,不知道怎么地,大伴看着他的笑脸,心里很踏实,宁静下来,生意人的狡诈机心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地消退了。他对着这个自己刚刚见面的男子也笑了笑。“兄弟汉话说得这么麻利,想必在我大唐呆了很久了吧?在下宋宝,承地方上抬举,在这里开得一个茶楼,有碗饭吃,偶尔也做做古董生意,我在太学的时候,诗赋上没有学到什么,倒是在古董字画上,有些收获。”大伴旅人抱拳道:“久仰宋兄大名,兄弟缘悭一面,一直无缘结识,这次卖刀,不少朋友牵线,但是我第一个来见的却是你。”宋宝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
  孙叫寿带着两个茶僮来了,看来宋宝这个上好茶的指令含金量还是很高的,从两个茶僮携来的金银茶具就可想见。饼茶制作起来是比较麻烦的,先得慢慢烘好,还要用茶碾子细细的碾碎,时光就在这细细的功夫之中流逝着。
  茶即是禅,禅即是茶。
  饮茶乃生活中之小禅。
  宋宝和大伴旅人都是一言不发。
  直到第一缕茶香消逝,两人会心一笑,才重又开始交谈。
  “你莫嫌我性子慢,我们大唐人就是这样,好多的人,喝茶比什么都要上心。你会不会觉得我们这样很颓废?”宋宝问道。大伴旅人没有立即回答他,大唐的人才是真正地在生活,而扶桑列岛上面,还只是停留在生存的阶段啊!
  宋宝又说话了:“兄弟,莫嫌我多嘴,我看你面色不是太好,有隐黑之色,有肝木克土的症象呢。”大伴旅人道:“兄弟自小文武都来得,身体一直很好,这一年来除了吃饭的时候稍微有些气阻梗塞,其他倒没有什么。”宋宝低头想了一想,道:“哦。”
  “那么,现在让我们来谈谈生意吧。”宋宝说道。
  宋宝转眼向窗外望去,看似随意地道:“其实做生意,最重要的是做人,做人做好了,生意也就能做得好。脸厚心黑的人,看似短期内风光无限,天下的便宜仿佛被他一个人都占完了,待到真面目被人识破,他就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做生意的最初目的,无非养家糊口,再进一步,满足一些需求,吃喝玩乐之类,再之后呢?挣钱挣到了一定的程度,你就会发现金钱已经是数字,而且是相当无趣的一些数字,而这世界上真正珍贵的东西,总是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如果只要出钱就能买得到的,终属凡物。当我们在陆地上获得了所有的满足,我们会转向大海,穷绝了四海,那么我们的眼光又会转向天空。”宋宝收回目光,转而注视着几上放在自己面前的青瓷茶碗,无意识地把茶碗旋了一圈,又一圈,发出轻微的晃晃的声音。
  大伴听了有些呆,张着口,一时间也没有办法消化宋宝倒给他的这些新奇的想法。他停了一停,觉得有些尴尬。道:“是吧。”
  宋宝奇怪地没有接下去说话,茶碗仍在几上旋着,只有这单调的晃晃晃晃的声音在这房间里面回旋着,过了一阵子,小火炉上面的水又沸了,房里面又多了沸水翻腾的咕嘟咕嘟的声音。宋宝的思绪一下子跳跃了很远,“奇货可居”,他脑子里面回转的就是这四个字。自商品在人类生活中出现,从以物易物,到货币的出现,多少的富商大贾出现,消失,兴起,衰败,里面最大,也是永垂历史的一桩买卖,不得不说是吕不韦奇货可居的案子。长安商会的会长史道德最推崇的也是这个案子,每次邀宋宝去那里看货,少不得要吃顿饭或者喝次茶,只要扯到做生意的本行话题上,史道德总要转到奇货可居的这个案子上,然后做生不如死状,念一道老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人的一辈子,撑到死最多也就一百不到,说长也长,说短很短,其间鸡毛蒜皮固然很多,但是说到底,要做大事,成一件已不容易,成两件三件大事,除了勤奋和有才,还得老天爷特别的照顾,祖宗坟头特别的冒烟,那才有那么些可能。人的一生,关键处就是那么一步两步,错过了,这辈子也就基本可以看到底了。中国的历史上有数不清的王子,有数不清的生意人,遇到异人的有很多生意人,只有吕不韦看到了他的价值,只有吕不韦把他的计划执行得完美无缺,就此长存史册,传奇人间。
  史道德回顾吕不韦奇货可居案的套路总是那样的,先高喊几声:吕不韦,吕不韦,吕不韦!你把从今而后天下生意人都羞愧死了啊!然后他就化身死鬼吕不韦了,问宋宝:咱们投在农桑生意上,是几倍的利?宋宝是个聪明人,怎么地也要给史会长这个面子的,当然要和他一唱一搭地让史道德过这个YY的瘾,于是每次宋宝都要接口,十倍。史版吕不韦点头表示满意,继续问:如果我们做珠宝首饰的生意,又是几倍的利?宋宝想也不用想,因为这对答他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无论老少俊丑、东南西北、古今中外,就得算傻老娘们的钱最好赚,那至少得有一百倍的利。史道德到了这时,按照剧本,就该吹胡瞪眼了,一扬右手,斜指前方,做领袖状,指向光明的未来,放出石破天惊,震古烁今的那一问:如果我们能花钱把一个人送上秦国的王位,通过他来掌控一个国家的权力,是多少倍的利?
  这时候,他铿锵有力、中气十足的话音往往会如平地里起了一条闷雷,冲出东市,滚过皇城,在整条朱雀大街都回荡。按照剧本,宋宝要做目瞪口呆的傻鸟状以最新版迅雷的速度石化,等待二十六分之一柱香的时间才能动弹。
  宋宝终其一生没有进入演艺界发展,是新旧唐书艺文志的永恒缺憾,在史道德的心中,宋宝永远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配角,奇货可居这场山寨版话剧,唯有宋宝能够惟妙惟肖地配合他演得栩栩如生,这一出戏演完,玩票结束的史道德往往像抽了大烟一样兴奋。
  演出总有报酬,史道德从各地收来的珍奇古董、字画等等好东西,宋宝便宜买进了不少,而且史道德一双X光眼,宋宝也学得七七八八了。正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钱途。
  宋宝这演员的饭,一直吃到史道德暗中插手朝廷官员的政事败露,今上震怒,遣万年县的太爷冯若芳带着衙役破门抓了去,关到莫名其妙不知所在的牢里才算告一段落。
  史老爷子也不知道关在哪里吃老米饭呢?除了买卖,史道德事实上也是他的老师,相处久了,感情或深或浅都是在的。宋宝好久没有演这一出了,当年虽然很烦,好久没有演这一出,他又有些想念,
  人哪,真是贱东西,给他时不珍惜,没有了他又想!
  大伴旅人见宋宝若有所思,也不叫他,看见窗外院子里一棵老树的枝头落下了一只长尾巴的大鸟,那鸟飞行盘旋而落下的姿势很是优美,长长的翅膀在空中开展,落在枝头一坠,然后随枝轻飏,直到稳稳站住,那鸟看了看周围,顾盼自如,张开长嘴,长鸣一声,充满了喜悦和圆满,划破了小园的寂静。
  大伴旅人觉得这一声鸟鸣,充满了禅意。
  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宋宝也从回忆里面被唤醒,转了回来,不好意思地冲大伴一乐。
  “你这把刀一定要卖么?杀气太重了,持有他的人如果不能压制,就会受害的。”
  “你说的也许不错,但是我希望能够得到这把刀应有的价值。”
  言毕,两人对视起来,很久,很久。
  大伴解下刀,连鞘递给宋宝,后者颤颤巍巍地接了过去,握住刀柄,却无论如何没有拔倒出鞘,哪怕是那么一小截也没有拔出来。
  他并不打算拔刀出来。
  他的手一握上刀柄,猎猎的风仿佛就在他的耳边出现了,隐隐还有来自天际远方的雷声。
  他还仿佛听到散碎的一两节惊心动魄、让人血液凝结的、冰冷的琵琶声。
  这琵琶声里面却有很稠的血迹。
  宋宝只有放下这柄宝刀。
  大伴自然看到他的眼角已经有微微的血痕了,心下一惊。
  “你也看见了,这把刀有多厉害。”宋宝道。
  “是。但是我只要求这把刀的应有的价值。”大伴还是这句话。
  两人又不说话了,二条菊文字就那么搁在他们当中的矮几上,这把纹饰不多,外鞘还磨损不少的著名宝刀,从外表看,一点不起眼,不知道是几千几万的怨魂,才成就了这么一把刀。
  琵琶有情,应做鬼哭!
  “你开个价吧,买的没有卖的精,我也不知道你所要的应有的价值是多少?”
  大伴旅人只犹豫了一下,断然道:“四百匹绢。”
  “给你两千四百匹。”宋宝道,“我从一进门看到你抽出刀那一刻,就决定了,无论你开价多少,我都答应,而且再多加给你两千匹绢。”
  大伴有些惊奇,有些如释重负,又有些佩服,反正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最后他释然道:“你本不用这么做的,那多谢了,成交。”
  “你先不忙谢我,多给你两千匹绢,是要请你帮我一个忙的,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后悔。”宋宝又道。
  “哦?”大伴奇了,“打架么?你这样的人还用得着我为你做什么呢?”
  “不错,很少有人知道我也是个刀客,没有多少人能够胜过我的刀客。”宋宝道,“但是再厉害的刀客,也有他对付不了的时候。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买下这把刀,我需要这样一把以邪胜邪的刀。”他的眼中忽然射出了无比热烈的感情,“我要救她!只有有了这样的一柄刀,一个人,才能救了她出来!”
  大伴看着宋宝那痛切的形状,不知道为了什么,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惺惺相惜的情感,到底是什么,让这个行事潇洒,游戏人间,笑傲江湖的男人如此为难呢?
  “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就算没有两千匹绢,我也一定帮你这个忙。”大伴冲口而出,“我虽是来自偏远小国的蛮人,但先父也来自大唐,我以摄津武士的荣誉向你承诺,即使灵魂消散不能回归本乡,也要助你尽心救人。”
  宋宝从心里笑了出来,展颜道:“好兄弟,你到大唐这么久,可曾听说过春风街?”
  “哦?这我倒是从没有听说过,长安还有这么一条街么?”
  “有,那可不是一条普通的街啊,去到那里一次,你就永远不会忘记。”
  “春风一度,几番愁。”宋宝道,“我要去救的,是我的老婆。尽管我连她长的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她也没有名字,因为她总戴着一顶黒笠,他们管她叫黒笠女郎。我们就是在春风街认识的。”
  宋宝倒上一杯新茶,开始了他的故事。
  那是我很年轻时候的事情了。我的祖上几代人都是做茶叶生意的,我从小就是在茶叶里面长大,我的鼻子也许就是为茶叶而生的,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里的人就发现了我的这个天生的本事,家里的茶叶,都是我的鼻子来品评等级。
  在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宫里的太皇太后闻名召了我进去伺候她,她很喜欢我,我也喜欢这个孤独的老人,并不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是因为,我们成了忘年的朋友。过了不到三年,她死了,我也就出宫了,因为她的好意,喜欢胡说八道的我才能快快活活的生活到今天。
  我十五岁那一年,长安大疫,父母双双撒手,兄弟亲戚也死个干净,剩下光溜溜一个我。每天我就是做茶叶生意,我的生活里就是茶叶,我真正的朋友也都是茶叶,我认识的人很多,却都只是些熟人,谈不上是朋友,我也没有觉得什么,也许我会一直那样过下去。
  直到那年的八月里,桂花开放的时节,一位神秘的商客,为了让我给他辨别一种稀有的茶种,作为酬报,他带我去了一次春风街。
  从此我的整个的生活都变了,可以说,我整个的命运也被改变了。
  春风街是长安最神秘,最销魂的一个所在。
  只有极少的人晓得春风街的存在。
  而这本已极少的人中,又只有更少的人,有能力真的进去那里。
  至少七百匹绢的重价,才能去到那里一次,而且如果没有有力的人引介,即使出到七千匹绢的价钱,也不得其门而入。
  事实上真正知道这条街到底在哪里的人,我至今也不确信有几个。
  要去春风街的人,首先要知道看布告。
  左金吾卫大将军的官衙仪门旁边,每两个月期间,会张贴出许多的布告,春风街的秘密就在那些布告之中,那些布告的本身就是一道谜面,会看布告的人,可以从这两个月内张贴出来的许许多多互不相关的布告中看出谜面,从而猜出谜底,这谜底就是春风街下一次重现的时间,以及集合出发的地点。
  仅仅是能看出谜面,已经值得一百匹绢的重价,而猜出谜底,更有四倍以上的报酬。
  到了那个时间,打算去的人需要戴上一个后面带锁眼的青铜面罩,到规定的地点集合。
  届时有一个锦袍铁面人会在那里出现,用春风街的锁把每个人的青铜面罩锁牢,所有的人会被蒙上双眼后用特制的药催眠,在昏睡之中用马车送到地方。
  铁面人带他们所去的目的地就是春风街。
  没有到过那里的人,是无论如何不能够想象出来,地上竟然有这样的一条街。
  如果说是一个梦,梦中的人,往往但愿永远没有做过这个梦,又或者但愿永不要从这个梦里醒来。To be or not to be,莎士比亚也很难给出答案。
  那个地方就是春风街。
  宋宝沉默下来,他的头脑之中,一帧一帧的,回放起春风街的珍贵瞬间,最可宝贵的,他来来回回数了一数,十七个瞬间,普通的人,一生能有机缘遇到其中任意一个,已经可以快意平生。
  而他宋宝,十七个。
  大伴旅人却不甚了了,春风街只要是人间的街市,又能够特殊到哪里去?除非,是天上的街市,天河的洪波翻卷,天河的两边,是织女星和牵牛星,街市上,陈列着人间不可见到的种种珍奇,有仙童点着灯笼来往。
  宋宝没有理睬大伴旅人,他的面上忽然起了无限欢喜和向往,起了一层淡淡的光。春风街,你没有到过那里,无论如何不会知道那里是多么神奇的一个地方,宋宝喃喃地说了又说。
  宋宝的手按上了刀柄,电光般一闪,菊文字带着浓烈的杀气出了鞘。倒转刀柄,宋宝反手就是一刀,往自己脖颈处划去。
  这真是翩若惊鸿的一刀!
  “珰”的一声巨响,原来大伴旅人情急之下,将茶碾子砸开了刀锋,宋宝的脖子已被刀气划了一道红痕,宋宝并不说话。
  宋宝黯然的眸子,忽然又亮了起来,他咳了一会,待刀气消散,好一会才说道:“你的本事,可以比得上昔年寿州小李飞刀上一代的传人,琵琶法师果然名下无虚。”
  大伴旅人明白了,原来宋宝在探他的底,而且是用他的生命做赌注,在探他的底。
  这又是何必?
  宋宝不想解释,你明白时,自然明白,你不明白,说了也没有意思。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
  是的,一说就错。
  自然界的法制也是如此,当你要测量一个粒子的准确位置,因为测量的原因,粒子的准确位置却被改变了,你是永远测不准的。
  如果琵琶法师刀术的传人连救他的本事都没有,那么宋宝觉得,即使有了这么一把刀,他所希望的事情也就再没有什么希望了,甚至他自己本人,也已经失去了继续活着的意义。
  一瞬间,大伴旅人明白了,那条神秘的春风街对于宋宝的意义。
  他望着宋宝的脸,窗外又传来了一声鸟的长鸣,在鸟鸣的余声里,大伴旅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黑暗的世界,他想说话,说不出来,他想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比任何时候都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但却无法掌控,哪怕是一个小指头,也不听使唤地动不了。
  光线幽暗,仿佛天一下子黑了下来。
  远方,是很远很远的远方,似乎传来了些歌声的片段,还带着些摄津地方谣曲的旋律,他从小就熟极如流的一些旋律。
    “蓝色的天空在我的心里,
    捧起了夜空中的满月。
    大地的鲜花在我的心里,
    太阳从此不落。
    鸟在朝霞中飞过,象要追逐黎明的脚步,
    就像成群鱼儿横穿过整个季节。
    与她邂逅,海上终会吹来分别的晚风,
    和她一起有过的短暂记忆,
    不知何时冲破记忆的闸门,涌上前来……”
  大伴旅人并不害怕,只是有些吃惊,到底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在他最后的意识中,他忽然回忆起了自己离开故乡的时候,母亲举袖拭泪的依稀身影,她的头发似乎,似乎已有些白了,他当时浑没有在意,而现今在他意识的最后一刻,却又是如此的清晰。
  故乡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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