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什么样的女人才能算得上美丽

  “什么样的女人才能算得上美丽?”
  这是大伴旅人次日醒来的时候,听到坐在他榻边的宋宝说的第一句话。
  看到大伴旅人竟然醒转了,并觉得莫名其妙而瞪圆的两眼,宋宝尴尬地笑笑,转了个话题:
  “茶叶也可以入药的,有了病,除了服药,还可以食疗,也可以茶疗,人说久病成良医,我是茶叶生意做久了顺路成了半个医生的。你晕过去,正在我的料中,我没有看错你的症象。你当我发神经吗?我自己割脖子,确实想试试你的功夫,但主要是逼你猝然发劲,把我宝茶的功效发作到极致。你似乎又什么事情心思郁结了好几年,水土上又出了些问题,致了风邪,不过你放心,现在已经没有事了,休息一阵,也绝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你知道自己之前喝的茶值多少钱么?比我付给你的刀钱还要贵得多。那包能够续命的好茶,和我的命又有什么区别,不知道我哪根筋不对,那时候想都没想,就爽快地给你喝了半包。”
  宋宝想起他的宝茶就剩下了半包,心疼地整个脸都拉成了苦瓜,现在怎么心疼那半包茶也是心疼不回来了。叹口气,望了望大伴旅人,心想,从第一次看到他的脸,就莫名其妙的有一种亲近的感觉,一种很亲近很亲近,亲人一样的感觉,这又是为了什么?
  大伴旅人一拍大腿,这刀卖得可真是地方!钱赚了,命也救了回来,真是太超值了。他激动地恨不能跳下榻抱着宋宝亲他一口,看宋宝立即防备地使了个白蛇吐信的拳架,这才算了。
  “那你说什么样的女人才能算得上美丽?”大伴旅人说到底是个年青公子哥儿,喜欢这调调儿是正常的,反正病也医好了,腰里又有铜,两千四百匹绢,得换多少铜钱那,啧啧啧,正好和宋宝切磋研究一下这个美女的问题。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美人首先是和谐的,面容的和谐,体态的和谐,灵与肉的和谐,她不需要每一个部件都精致,需要的是一种整体的美,甚至缺陷也是一种和谐,就象月中的桂影。
  美人还应该是持久的,稍纵即逝的美丽都不是属于人,而是属于物的。真正的美人,少年时像露水一样纯洁,青年时像白桦一样蓬勃,中年时像麦穗一样端庄,老年时像河流的入海口,舒缓而又磅礴。
  时间不会扫去美人脸上的红颜,时间只会让美人在不同的阶段,不同的时刻呈现不同的美,从单纯走向深邃。
  美人有她永远的红妆,那就是她的气质,化妆的最高境界是无妆,生命之妆。
  宋宝一口气激动地说了一大篇,把大伴旅人可听傻了,两眼都发了直,在他原来看来,长得好看,身材不错,还能唱个歌,写个诗,就是女仙了,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把这些说出来。
  他所能做的,就是呆呆地望着宋宝,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想着宋宝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个想法。宋宝却站了起来,悄然走出了他的房间,留给大伴一个寂寥的背影。大伴看着这背影的离去时,忽然觉得有些乏,他倒下睡了。
  那一天,宋宝没有再来,晚饭时管家差人送来的饭盒里面,有一瓶淡雅的清酒,一枝当令的鲜花。当大伴在鲜花的气息里面,感受着清酒的滋味时,附近的楼里,有一把芦笙在那里缠绵地吹奏着。大伴知道那个吹奏芦笙的人必定是宋宝,他想,宋宝大概是在思念他所说的那样一个美人吧。
  这天夜里下起了雨,屋檐处的雨滴密集成线,连绵不断,滴落在阶下的声音,让大伴这一夜都辗转无眠,虽然他还是少年心事当拿云的年纪,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起了一种愁思。
  次日云收雨歇,碧空为夜雨洗得澄澈。
  大伴旅人一醒来,就听到有人在院子里面舞刀,利刃破空的声音却古怪得很,披上衣服,咿呀一声推开窗子伸头往外一看,原来是宋宝在院子里面小池边舞刀,说不清他是在跳舞,还是在舞刀,他使的刀是极平常,极普通的形制,但是刀头处断了一截,所以刀的声音听起来也就怪异了。大伴也是使刀的行家了,日本的刀法和中原的刀法始终不同,主走直线,而中原的刀法和中国画的用笔一样,是一种线条的艺术。
  宋宝终于舞完了,把刀交给旁边伺候着的孙叫寿,抬头向大伴一招手:“早啊!”
  大伴向他还了一个鞠躬。
  吃完了早饭,宋宝就拉着大伴旅人出了门,孙叫寿带着几个小厮带着杂七杂八的物用跟在他们两人后面。
  “到哪里去?”
  “看告示。”
  左骁卫,右威卫,等等等等……他们把南衙十六卫的大将军衙门都逛了一遍,每一处都在仪门外看告示。
  奇怪的是,在左金吾卫大将军衙门处停留的时间,并不比其他地方更长。
  看告示的人也不是宋宝,而是孙叫寿。
  这些告示很杂乱,都是很平常的通知、布告之类,大伴看得是哈欠连天,但是孙叫寿却是兴趣盎然,偶然还拿着算筹计算那么一下。
  转这么一大圈,要一直到傍晚时分,他们才能赶回宋宝的“二缺一有”茶楼。
  随后的日子大伴搬了到宋宝处住下,每天的日程都是这样,看告示。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
  这天是初五。
  晚饭后,照例是晚茶,宋宝和大伴旅人对坐在一张罗汉床上喝茶闲聊,孙叫寿坐在旁边,于他面前的银案上面又写又画,很久很久。
  孙叫寿终于停了下来,呆呆望着银案上一大堆的字纸。
  “如何?”宋宝淡淡地问道。
  孙叫寿缓缓摇了摇头。
  得,这两个月算是白瞎了。
  似是早有预料,宋宝并没有多少失望的神情。
  只是那一天的晚上,大伴又听到了那低低的芦笙的恋曲。
  芦笙其实并不哀怨,只是大伴听着听着,觉得自己嘴里那醇茶的滋味变得越来越淡,甚至发苦。
  接下来的仍然继续是他们看告示的命运和生涯。
  一个俩月,两个俩月,三个俩月。
  最近的一个初五,大伴忍无可忍,心中一股无名业火冲上八千八百四十多米高,很想把对着银案发呆的孙叫寿拉过来狠狠扇几个巴掌。可是他不能,宋宝告诉他,孙叫寿可是长安第一号吃香的人物,老孙的破迷效率是全国看告示的专家里面最顶尖的脚色了,如果非说他比工程院院士还差点,那也绝对属于教授级高工档次,要不是宋宝上天下地似的搜查,三顾茅房般的诚心,还有抓到了叫寿的一点小把柄,他们两个就算是想见孙叫寿一面也如登天。大伴旅人猜测,孙叫寿被宋宝抓住的那个把柄肯定很严重,要不然这样一个接近院士级数的高手,怎么见了宋宝那么老老实实的。他试着探问了一次,孙叫寿没有回答,但是大伴当天晚上就拉了一夜的肚子,好汉架不住三泡稀,拉得他差点第二天起不来床,他猜测是孙叫寿暗暗在他的饭食里面下了什么,但是他从此再不和孙叫寿提起这个问题,于是他从此也再没有拉过肚子。
  眼见得树叶琨黄,摇曳分离,已是到了秋天。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这一时节,燕子翩翩飞翔离去,寒蝉寂寞,再不发出响声。
  大伴的感觉是自己好似一只土拨鼠,生活干瘪的如一个秋天晾干的土豆。奶奶的,老子又不是考进士,天天这样颠颠地去看榜!可是不看也不行,宋宝比鬼还精,说好的两千四百匹绢,定金只给了大伴两匹,还不够他吃几餐好饭的,剩下的宋宝也没说什么时候付,不过看情形,不帮他把事情了结了,是没有啥指望要到手的了。这刀卖给别人,估计也就二百匹绢的样子,亏太大了,再想想,宋宝好歹还给自己医了病,唉,就当自己这几个月在住院吧。大伴旅人垂头丧气地总是这么安慰自己,给自己日益脆弱,日益受伤的心灵加油打气。
  秋叶落尽了,大伴旅人又多住了两个月的院。这次他不但想扇孙叫寿的嘴巴子,而且还第一次有了一种冲动,想杀到宋宝的楼上,把他的芦笙扯下来踩烂,然后狠狠扇宋宝两个嘴巴子。
  这日子没法过了!
  大伴旅人在他房间里面困兽般焦躁地走过来走过去,同时翻来覆去的说着这句后代电影电视剧里面经典而经典的台词,像极了一个怨妇。
  接下来的两个月月初就显示出了有些转运的样子,每天贴出来的布告数量明显比前面半年少,根据孙叫寿透露的绝密渠道来的小道消息,前面几次的谜面和谜题都过于艰难,猜中的人马基本无穷趋向于零,出谜面的试题组被春风街管理委员会判定心理变态,全体扣掉80%的季度绩效工资,加跪了俩月搓衣板,这次的难度特意降低了。
  根据大伴旅人的个人经验,小道消息,往往是真的。
  宋宝的脸上春意盎然,虽然这在晚秋时节看着总显得那么怪异。
  大伴旅人也常笑得满脸是牙,每天里隔那么十几二十分钟他就会不自禁地,悄没声地补习补习初等数学,两千四百减二,实得两千三百九十八,算出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数字,他的心里每天每时每刻都要开出一朵花。
  嘿嘿嘿嘿。
  幸福的宋宝。
  嘿嘿嘿嘿。
  幸福的大伴旅人。
  两个家伙就这么高兴了整两个月。
  初五。
  笑容可掬的俩人盯着孙叫寿,就像两个饿死鬼投胎的家伙看着一个香喷喷的叉烧包。
  孙叫寿盯着银案,面无表情。
  然后他笑了。
  宋宝和大伴旅人于是也跟着笑了。
  他俩笑得是那么开心,就像两个福利院的儿童。
  然后他们两人笑着看见孙叫寿绝望的一声叹息后一头磕在银案的上面。
  在宋宝和大伴旅人的笑容还没有刹住车以前,他们的四个眼珠子就差点掉在了实木地板上。
  还是没戏。
  这一转眼,冬天就到了。
  又一转眼,春天又到了。
  人间的冰雪融化,汇为春水。
  那是能使人在它那水流中听到年轻的笑声的春水。
  森林之中,也到了鲜花盛开的时节。
  孙叫寿终于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初五晚上,宣布他解开了当次的谜题。
  他这次破解得那么容易,让宋宝和大伴旅人觉得很假。两人对他说的破解了谜题这个事实,表示了态度极为以及非常谨慎的欢迎。孙叫寿很潇洒的说,地方、时辰我已经写在这了,你们完全可以不去。说完他拍拍屁股走了。
  宋宝和大伴旅人一起迟疑了会,又一起取饿狗抢屎之势扑到了银案旁边。看清楚了上面字纸上孙叫寿写的字以后,两个人觉得更假了。
  原来上面写的是:二缺一有茶楼,西门,初六子时。
  他们折腾、追寻了一年的,原来就在今夜、此地。
  孙叫寿是在耍我们吗?不是在开玩笑吧?宋宝和大伴旅人两个聪明人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人为相逢而别,人为死离而生!”
  终于宋宝的大喊大叫打破了这沉静,他的脸上透出了惊喜,一跃而起,屁颠屁颠地准备行李家伙去了。
  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宋宝和大伴已经结束停当,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袍,别说玉带是一样的,连里面的小衣都是一样的,戴的青铜面具也是两张一模一样的门神的脸,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宋宝的面具额头处写着白三十二,大伴旅人的面具上写的是白七十。从哪弄到的这些制式的东西?大伴自然有些奇怪。
  “春风街报名处统一发的。每个会员可以介绍一人入会,便宜你了。”宋宝道:“告诉你,春风街只有一个规矩,绝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绝不能打听其它人的真实身份,绝不能摘下自己的面具,就是这样。”
  “如果有人违背了这个规矩怎么办?”
  “没有活人违背过这个规矩,违规的人都死了。”
  大伴旅人不说话了,老老实实,牢牢实实地把面具戴了起来。
  大伴又问道:“那我们的兵器怎么办?我的太刀亮出来,和把我的脸露出来又有什么区别?”
  宋宝指了指旁边的两个黑锦袋子,他的断了一截的刀,还有大伴带来的太刀都被黑锦袋子整个得包裹了起来,认不出了形状。
  “这怎么用?”大伴晒笑道,拿过他的太刀二条菊文字,隔着锦袋,他觉得这种感觉很怪异。宋宝笑笑,也不说话,他的神态仿佛是在说,就这样带着,该怎么用,就怎么用。大伴觉得自己像足了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神农架野人,尴尬地咧了咧嘴。
  茫茫的夜色更深,大伴的心里隐隐的期待之意也愈浓。春风街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他们在那里会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宋宝到底要自己拿着这把怨魂之刀帮他一个什么样的忙?他的刀,怎么会是断了一截的?自己跟着他去了会出事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思绪越想越纷乱,抬头看着正清嗅着茶香的宋宝,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一天宋宝提出的问题:什么样的女人才能算得上美丽?至今为止,他还没有遇到过宋宝那天说过的那样的美人,也不知道那样的美人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宋宝说起的那样的美人吗?大伴旅人想到这里,有些迷茫。
  也许存在。
  能让宋宝这样的一个人都如此痴狂的女人,必定是一朵人间无两的奇葩。
  大伴心中暗下决心,父亲大人常说大唐人信奉君子成人之美,这次待我为他两肋插刀,轰轰烈烈干上一场。决心已下,他坐正身体,凝神静气,等待着出发的时间。
  更残漏尽,一壶茶也尽了。
  “走吧。”宋宝道:“到西门去。”
  西门一开,就起了一阵春夜里的风,似少女的手,拂在脸上,丝缕奇香,中人欲醉。
  沉静的夜呵!
  铿锵羯鼓二三声,间或中仿佛又传来锦瑟,又或是银筝释放出的几个自由音符在夜空之中漫步。
  门外的巷子里,已经来了五个人,他们彼此间相隔约四步,就在墙边站着排成了一列,没有人说话,他们仿佛雕塑一样站在各自的位置上。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拿着个黑色锦袋,面具的颜色,有红,有紫,有绿,却没有白色的。宋宝牵着大伴旅人,施施然走向排尾。
  在宋宝二人的身后,茶楼西门悄没声的关了,宋宝不用回头也会知道,孙叫寿一定目光炯炯地就站在西门里进。
  春风街不好进,也绝不好出。
  我只能送你们去,其他再帮不上什么了,但愿你们能回来,孙叫寿想。他常常板着的脸上,似乎有悲戚的容色,他的眼里,似乎又有些伤感,似乎,只是似乎。
  宋宝也不知道孙叫寿到底是一个什么人,自从家人死光以后,和宋宝呆在一起最久的人,就是他了。他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是一个普通人。宋宝从来不问那些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你不问,他也会告诉你,那么又何必在不该知道的时候去废话呢?
  万千条的杨柳,如情人的发,在春风中飘动。
  宋宝和大伴旅人按自东向西的顺序排在队列中,加上他们俩,一共是七个人。
  没有人说话。
  在子时到来之前,又先后来了两位,面具一个绿色,另一个却是黑色的,绿色面具的人先来,黑色面具者后到。
  这一夜看来就是九人。
  因为子时已经到了。
  巷口传来了一阵金属物品碰撞发出的声音,这声音逐渐向他们接近。
  一个青袍,天青色面具的人,瘦瘦高高的,不知道从哪里而来,赫然从巷口出现,他的左臂上挎着一个大铁环,上面满满的都是铁锁。原来那些声音,是铁锁撞击而发,他的脚步很奇怪,每一步都能够让铁锁撞击出一种新的声音。
  黑夜愈黑,大伴旅人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他握紧了些太刀,他感觉得出来,太刀里面的怨魂很不安宁,特别是今夜。
  咔哒一声,头一个人的面具已经锁死在他的头上了。青袍人依次把他们九人的面具都上了锁。
  他经过大伴旅人的时候,大伴旅人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但是又记不清楚是什么地方碰见过这个气味了。
  在思索中,大伴旅人发现眼前一黑,被蒙住了双眼。
  在黑暗中,他们听到了一串金铃低沉而又具有无比的穿透力的声音,在金铃发出的那仿佛充满魔力的呼唤声中,他们于瞬间失去了知觉。
  一串的马车驶了过来,青袍人指挥车夫把昏迷的他们抬上马车,向春风街而去。
  一只夜鸟被马车的声音惊起,飞起在巷子上空,它挥动着翅膀时,一扬脖子,似要述说些什么,还没有等它把那叫声送出口,不知道是什么,已经击中了它。
  它从天上直坠了下地,发出沉闷的一响。
  然后巷子恢复了平静,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七十老爷您醒啦?时辰还早,若不想起,还可以在床上赖会子。”
  大伴旅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布置精洁的房间里,虽然并不华丽,但是家具、花卉、字画、帷幕等等诸样物事摆设得恰到好处,让人呆着舒服。一个圆脸、体态丰腴的少女在他的榻边关切地看着他,对他的称呼很怪异,七十老爷?这是个什么称谓?大伴旅人突地感觉到了自己脑袋上的面具,想起来自己面具上写的是“白七十”。他觉得有些可笑,因此嘿嘿地笑了一笑,他已然睡足,好奇心敦使他坐了起来。
  那少女听他笑出声来,近前扶了他起身,边服侍他穿衣,一边道:“老爷心情很好呢。”大伴道:“倒也不是,只是平生第一回有人用这么奇怪的称谓来叫我,所以觉得有些可笑。你又如何称呼?”那少女垂首恭敬地回答道:“关瑾,老爷唤我做小瑾就可以了,这座宅院是我带着下人们为老爷打理,需要什么,吩咐我就可以了。”大伴旅人又笑了,道:“这名字不错,关瑾,观景,老爷我正是来春风街观风景的。哎,我带来的黑锦袋哪里去了?还有其他的人呢?那个白面具,三十几号那位,我怎么才能见着他?”
  关瑾乐了,颜若春花,看得大伴旅人哈喇子都差点一下淌了出来,智商一下子直降到了阿甘的水准,他呆呆地看着关瑾替他系上玉带,一股子少女身上清爽动人的体香直透他的鼻际,舒服极了,恍恍惚惚间听到关瑾对他道:“先洗脸吧,吃过早饭,我一件件给老爷交代不迟。”关瑾举手于空中击了两掌,过了一小会,房门大开,一列进来了五个着罗裙和半臂的少女,端着洗脸盆的,拿着发油和面巾的,提着水壶的,拿梳子和丝带的,端着铜镜的,若穿花蝴蝶,进了房便各自忙开了,服侍得大伴旅人是腾云驾雾的,砍了他两条腿,都不愿意回日本了。腾云驾雾间,大伴舒服地唱起了不记得从哪里学到的小曲来:小尼姑年方呀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
  听说魏晋的古代,阮、刘二人入天台山遇仙,与桃林中的仙女们结缘,大伴旅人想,那两个傻瓜后来竟然还离开了仙境,后来再也回不去了,现下自己祖坟冒烟,也掉到了仙女堆里面,打定主意,咬定青山不放松,可不能犯傻以后去搞什么回乡探亲之类的鸟事,大伴暗暗地在心里面咬牙跺脚地起誓。
  梳洗毕,铜镜在他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照了一圈,确认拾掇得无可拾掇了之后,关瑾挥手让五名罗裙少女退了下去,自己搀着大伴这七十老爷出了房,到了饭厅,一桌精致的小席已经摆好,花梨木的几、凳,第一等的白瓷茶具和食具,筷子是纯银的,饭食也甚精致,一小瓮白粥,两碟面点,一碟奶制的点心,还有一盏八色时蔬合子。大伴神清气爽,胃口极佳,吃了个养胃健康的八分饱,关瑾奉上漱口的杂色香茶,清理了嘴巴,然后接过一碗工夫正好的茗茶,抿了几口,心情更佳,大伴歪头打量关瑾,做思索状,实则是饱餐秀色,看得本来甚大方的关瑾,也有些不好意思,避开大伴的眼神。
  兴许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大伴清了清嗓子,开始问话了。
  还没等他来得及张嘴,关瑾已经开讲了。原来大伴装太刀那个黑色锦袋,关瑾已经替他收在卧房柜子里面了,需要时随时取用。昨夜来的九位老爷各有一所宅院,白三十二老爷因为来过春风街多次,自有一所固定的宅院,在春风街西一里十六号,而七十老爷因为是新客,住的是一所新宅院,春风街东七里三号。如果要去访客,吩咐下人套一辆马车就可以去了。按春风街的规矩,新客人头日须到春风街管理委员会报到,晚上是委员会的委员长专为他办的例行接风的宴会,所以要访白三十二老爷的话,待要到明日了。
  “报个到就行了,不用委员长请客了,何必麻烦。”大伴心想,在这美人窝里多逍遥,见什么委员长。
  没承想关瑾露出了惊异,惋惜,总之让他觉得不太对劲的表情,然后关瑾说:“见委员长可不容易了,也就是报到接风,能见那么一次,以后再想见,太难了。”关瑾见大伴仍是见也可,不见也罢的态度,再补上一句说话:“我们委员长可是个神仙一般的美人那!”言罢,脸上的神情充满向往。大伴将信将疑地道:“原来委员长是个女的?” “是啊,她是春风街最有权势的人,春风街里这么多执事的高人,对她都是心服口服的。”关瑾道:“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委员长什么都好,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男人去配她,春风街这些年来来去去多少人物,才、情、貌臻于极峰的也是不少,可世间竟然就是找不出来她能看得上的男子。”
  大伴旅人听了悠然神往,这样的绝代佳人,能遇到已经是难得,真是令人激动的挑战,想到此节,大伴手心出汗,胸中打鼓,双拳紧握,目光炯炯,跃跃欲试,像极了一匹陕西华南虎。
  关瑾见了他那瞎激动的样子,忍无可忍,噗哧一笑,大伴醒觉自己失态,登时脸红过耳。
  这个时候大伴突然想到,难道这委员长,就是宋宝要他来帮忙打救的美人?
  不像,春风街最有权势的人还用得着他这个小角色来帮忙宋宝打救?
  大伴旅人忽然对接下来的报到充满了期待。
  在同一时刻,很早就已激动得苏醒,再未入眠的宋宝在他的宅院堂上来来回回地走着。
  他的心,如七层塔的檐上悬挂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高高低低的风铃,
  此起彼落,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燕子说,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
  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
  此时,宋宝的胸中忽然觉得似有一朵花儿隐藏,
  它似要在这静寂的晨光里火一样的开放!
  大伴旅人没有想到,报到竟然是这么的麻烦,生辰八字,兴趣爱好,学习成绩,教育经历,其他特长,等等等等,一个面无表情的判官在那里讯问,旁边一个腐儒面目的师爷在那里刷刷刷地记录,要不是花朵一样的关瑾在他旁边侍立着,他还有所忌惮,要保留一点绅士风度的话,他早就不耐烦了。
  啪的一声,那师爷把他的档案一合,两眼一眯,干笑了下,道,报到手续办完了。判官朝大伴旅人一拱手,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关瑾朝大伴挤挤眼睛,微微一笑,顿时驱散了大伴心中所有的烦恼,他也大度地拱了一拱手。关瑾牵着他的手,脚步轻快地出了登记处。出了门,大伴停了一停,偏了偏头,望着关瑾问道:“你怎么这么开心?”关瑾只是一笑,也没有说什么。她的心里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这么开心。
  也许很多时候,开心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健健康康的,已经是非常值得庆贺和喜悦的一件事情了。我们很多人,都意识不到这一点。
  关瑾牵着大伴的手,也不带他回府,就在热闹的街市上信步闲逛,大伴也由得她摆布,反正他到春风街来,本不知道有什么明确的任务,他知道,宋宝需要他的时候,一定会来找他的。春风街实际上可以大到说是一个小城了,主街上的繁华,比起即便长安最有名的商业街也是不逞多让,各式各样的商铺一间接着一间,只有一些不同的是:陈列的商品都非常精致,而且商铺的老板伙计的数目,比顾客多得多。
  关瑾拉着他走进了一间首饰店,一个一个柜台地慢慢看过去,姑娘家终究是姑娘家,看了光华璀璨的珠宝首饰,兴奋不已,大伴虽然是边远地区人士,但到底是世家出身,于这方面还是有些眼力的,在旁边给关瑾慢慢解说,石榴石的好应该好在何处,珊瑚手串又需选哪样质素,蜜蜡的成色如何判别等等,关瑾看着开心,听得更是有趣,脸儿笑得似春日白梨,大伴也很高兴。
  也不知道两人在这家珠宝店看了多久,大伴挑了一挂极好的蓝宝石项链,给关瑾戴在脖颈上,宝石的幽蓝色,映着关瑾莹洁光滑的肌肤,差点把大伴看傻了。
  “这位可是大伴公子?小人王祯,奉管理委员会的令,小可特定来接公子赴宴,为公子大驾光降春风街接风洗尘。”这时候店门处来了一位青袍小吏招呼道。大伴听了心里一跳,回身一望,见那王祯只十五六岁年纪,面容和善,一望而知是个稳重老实的人。他拱一拱手,朝他走去,但他发现关瑾没有跟着他走出去,于是回头疑惑地望她一望。王祯道:“接风宴席只有公子的席位,小关是不能去的,公子且随我来吧。”
  大伴看见关瑾向他挥了一挥手,眼光中似有一些黯然,他看见了,心里发酸,旋又开遣自己道,不过是道宴席,又非生离死别,做此态度又是何必?他咧嘴笑了一笑,顾自与王祯上了店外停着的一乘马车。马车启动,他又向倚着店门张望的关瑾看了一看,匆忙之间,也没有看仔细她的神色,唯有蓝宝石的光泽在这一瞥间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里。
  健马安车,尘烟中,马车载着他们早去得远了。
  两行清泪,从关瑾眼中流出。
  管理委员会的所在,原来是在春风街之西的一大片建筑之中,马车长驱进了府门,在二进,王祯引了大伴下车,然后带着他往后进而去,也不知道穿过了多少门户和院子,奇怪的是,一路上竟然没有碰到多少人。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座高台之下,无数的苍松、古柏、老槐簇拥着这高台,高台直入云端,其上是一座极富丽的宫殿,就算是在大明宫,大伴也没有见过这么壮丽的台殿,高台之上竟然还往下有几道水流,飞流直下,流花溅玉。大伴想起来自己父亲说道,极西之国,曾有一王,建成一座空中花园,蔚为神观,没有想到在春风街,他有幸看到了这样的奇观。
  在上台的台阶路口处,有一座三开间的大牌楼,牌楼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鹿鸣涧。
  大伴踏上了台阶,心潮奔涌,仿佛自己踏上的是升仙之阶。
  王祯却没有跟他上来,他就站在牌楼之外,望着大伴。
  大伴也不问,知道上面必定没有这个带路小吏的席位,他的使命,在牌楼处已经交卸了,仅止于此。
  甩了甩衣袖,在淙淙流水声中,大伴旅人悠然向高台上走去,他缓缓走入了云巅。
  这一路上如山阴小道,奇花异草,茂林修竹,可以说得上是目不暇给。清脆的水流声听得行人心里异常舒畅,越往上走,越觉得凉爽,还能听到鸟儿在枝头偶尔的欢唱。松鼠也不怕人,就在石阶处蹦跳着,对在石阶上迈步的大伴旅人丝毫都不顾忌。蓬的一声,树上还掉下来一只金毛猴子,眼睛滴溜溜地望着大伴,见大伴不理它,死皮赖脸地跟了大伴走。
  这高台,真是很高。
  已经走入云彩了,还没有到顶。
  云彩环绕,仿佛间中有那沾衣欲湿的杏花雨,濡湿了大伴身上的白袍,那猴子的金毛也湿了些,它吱吱叫着在身上擦了擦水珠,蹦蹦跳跳地仍然跟着大伴,象块狗皮膏药。大伴觉得有个活物作伴,也很好。
  仙翁,仙翁,大伴忽然听到了古琴的声音,他没有做声,倒是猴子激动了,吱吱吱地叫着乱蹦,给大伴做着鬼脸。大伴看到猴子,感觉到有些讨厌,瞪了它一眼,靠!老子还没咋样,你瞎激动个啥?猴子仿佛能听出他的心语,朝大伴猛吐了一泡口水,好在大伴的武术基础扎实,才避开了,他骂骂咧咧地就要上去收拾这畜生,可猴子吐完口水早闪到树顶上避风去了,把大伴气得在树底下跳脚,猴子看了更高兴,在树顶上吱吱吱地乱叫唤,登时又来了几只猴子,还拿着不知道哪里采的果子,扔将下来,把大伴打得抱头鼠窜。大伴一边窜,一边发誓,吃了夜饭回来看不好好收拾这些坏家伙,誓还没发完,脑袋上又中了一个硬核桃,头上吃痛,脚底下更快了。好容易才把猴子们吱吱吱吱地欢叫甩在后面老远。
  抬眼一看,却已经到了高台的顶上,俗语说登高望远,但是云彩很浓,他全然看不到高台四远的景色。
  “别看了,没有云彩的话,你也不会被允许到这里来,从来没有外人能够知道春风街在哪里。”一把清脆如歌的女声朝他说道。
  大伴抬头循声望去,台上有高楼,佳人于楼头,大伴觉得自己是遇见女神仙了,他见过很多很多美女,但是从未见过这样美的。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样上到那高楼之上的,全然忘记了。
  他和那女子对坐着,望着四面的云海,他觉得自己仿佛升了仙。中间几上摆着精致的酒菜,酒是最名贵的九花玉露,菜却都是素菜。那女子只是望着大伴露在面具外的双眼,整的大伴很是不好意思,差点忘记自己的雄性身份要扭扭捏捏起来。
  “我又不是妖怪,也不会吃了你,你紧张什么?”那女子用极好听的声音对他说道。
  “委,委员长你好。”大伴憋了半天没头没脑地就答了这么一句。女子听了,绽开一朵笑容,倾国倾城。大伴欣慰得想死,得见如此佳人,纵做鬼,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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