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一条被雨淋湿的河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大伴再望了一眼天上的明月,也许这时最后的一眼,他的目光无比地留恋。
  芭蕉阔大的叶子在夜的凉风中轻轻拂动,大伴旅人的额头渗出了细汗,在他至今为止二十多年的白刃格斗生涯之中,他从来没有如现在这样恐惧过,对手是那样的深不可测:他的眼神万年凝结,他的双手没有一丝的颤抖,他就那样无比坚定站在那芭蕉树下,刀光反射着月华。
  大伴知道那人在等什么,他苦笑着向他这位可怖而来历不明的对手点了一点头,转身到房里柜中把他的太刀拿了出来,太刀外面黑色的锦袋上竟然多了一根绑扎的彩带,将握刀的刀柄处密密扎紧,这样刀的主人可以把刀握得更紧。大伴知道是谁做的这个细心的事情,可是他也许再没有机会和她说什么感谢的话了,大伴旅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她的生命里,以及她在他自己的生命里,竟是如此的匆匆。
  大伴的手握上了太刀的刀柄,耳边响起了历历的风声,还有法师琵琶的流音。
  “我曾经奋斗,曾经痛苦,曾经流浪,曾经创造。让我在大地的怀抱中歇一歇吧。有一天,我将为新的战斗而再生!”大伴记起了曾经太刀的主人临终的话。他的内心平静下来,这来历不明的对手,激起了他强大的斗志,自日本武尊以降,日本的剑法已经传承演变了数百年,施展其精妙,无惧任何强敌。大伴自幼受的是武家精神熏陶,男儿死也要向前冲锋胸口中箭而死,怯懦逃跑后背中箭而死的决不是男子汉!
  这蒙面人如一具雕塑,在大伴旅人走到他面前时竟然分毫都没有动,一直保持着他那个古怪的姿势。大伴双手执刀,做了个上段起手式,精神集中,进入人刀合一的境界,此时明月消失了,小楼消失了,芭蕉树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大伴的一人一刀,以及他的对手,还有他的对手那把刀。
  那把刀!
  没有谁能看清楚是谁先出的刀!
  两人你砍我杀地交手了二十一个回合,两把利刃才第一次倾力相交,互相砍斫在一起,发出一声凄厉破空之音,如厉鬼的啸叫。刀一分开,两人又即缠斗在一起,身法之快,只能望见两团幻影在急速运动,间有刀光从旋影中射出,再过了一阵,即有血肉从战团之中飞出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格斗也是如此。
  两团旋影终于停了下来,两人从战团中分开,各自站开。
  大伴看着那蒙面人,那蒙面人也看着大伴。
  “好刀法。”那蒙面人说了一句,然后他仰头望向天空明净的月色。
  那是他在人世上所看到的最后一片月色,也是最美的。
  他把他的古怪长刀插在地上倚着身体,才没有倒下,他的头慢慢的垂了下来,大伴走上前去,挥动二条菊文字,如往昔无数次斩断白桦的那样,将那蒙面人的首级斩了下来,喷涌的血光将这太刀刺激得通体发亮,即便是黑色锦袋也无法遮掩得住。
  大伴并无兴趣去看那首级的脸,他将首级踢到了那仍然站立着的无头躯体的旁边,然后回房,他关上了门,又关上了窗。
  他立在房中央。
  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候,大伴重又把窗打开,院子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如果不是自己的太刀上面还残留着那人的血肉,大伴简直无法辨别刚才是否曾经有过那么一次格斗。
  “这人的刀法不应该那么不济的,真是奇怪的很。”大伴想道。
  他转瞬间就忘记了那个死去的刀客,转又向已经升得很高的月亮望去,贪婪地望个不够。
  经历了死亡威胁的人,才会明了生之可贵;知道黑暗,才会感激光明。
  那轮月亮是那么的皎洁,大伴仿佛从未看见过一样,看了又看,直到他听到身后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他转过身,望见关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她泪流满面,强忍着不发出声音,而她的右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这匕首,却指着他!这匕首的方向,指着的正是大伴旅人,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关瑾的眼神很不对,大伴只是觉得她的眼神很不对,一定有什么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的情绪很不稳定,站也站不住,握着匕首的手也在颤抖,刃上反射的寒光也在屋里晃动着,关瑾的身子踉跄了一下,差一点摔倒,大伴踏前一步,想要去扶她。她大叫起来:“不要过来!”她重复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直到她的声音嘶哑了。大伴看到关瑾是如此痛苦,尽管不知道原因,他的心里也是难以言喻的疼痛。喜欢一个人,不是只因为和那个人在一起很快乐,而是你会和那个人同欢共喜,同悲共苦,那个人的快乐,也就是你的快乐,那个人的悲苦,也就是你的悲苦,你愿意和他同生,当那个人不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时候,你也失去了存在于这个人世的理由,如果是这样,那么你是真的喜欢上一个人了。
  “你怎么了?你什么时候醒了”大伴终于扶住了她,他望着她满脸的泪,柔声问她。
  “我哥哥被你杀死的时候,我就醒了。”关瑾说罢,终于忍不住感情的激荡,放声大哭,她哭得那么厉害,扶在杀死她哥哥的人身上,浑身战抖,泪水浸染在呆若木鸡的大伴旅人的前胸。大伴旅人的脑中一片空白。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关瑾救了自己,她的哥哥,一个爱自己妹妹胜过自己的哥哥,终于用自己的生命,成全了妹妹的幸福。
很多重要的决定,就是在一念之间,就定下了生死。
  春风街,春风街,大伴忽然有些后悔,跟着宋宝来到这条街。
  春风街上,并不只是春风,这一刻,大伴的身上却在发冷。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关瑾已经哭得晕厥,大伴再也无法入睡,抱着这个可怜的姑娘,在榻上坐到天亮,他把关瑾抱得是那么地紧,生怕自己怀里的人儿也离开他,生怕自己怀里的人儿的身躯也变得冰凉,大伴旅人的一生,从未像这一夜般难过。
  剧斗、悲苦、心烦意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伴也伏在了爱人的肩膀上,入了梦乡。即便是在那黑甜之乡,他依然是皱着眉头。
  是啊,在人的社会里面,为什么也会有抢夺,有杀戮?
  大伴再醒来时,已是午牌时分,他觉得很渴,头脑也很昏沉。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关瑾,这个世界上他最关心的人。她低着头,低着头,大伴只看见的是她的一张美丽的侧脸,眼底似还残留着些泪痕,大伴觉得这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关瑾温柔地把他扶了起来,大伴觉得自己胸中似有千言万语,但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关瑾仿佛能感受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浅浅地一抿,就是这一眼,两个人都明了了彼此的心意。是啊,亲人用生命和鲜血都要换取的东西,我们一定要珍惜啊!
  大伴心中一热,胸中忽然起了无比的豪气壮志,在这个世界上,他不再是孤独的了,他从此有了自己的伴侣,可以为之生,可以为之死。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没有寻到,而大伴旅人从今而后,却是有了伴侣的幸运儿了,哪怕立即死掉,也已经不逊此生。大伴起身下了榻,关瑾帮他着好衣服。
  推开房间的大门,朗日清风,追门而入,于清风中,大伴深呼一口这新鲜的空气,定睛一看,就望见了宋宝。
  宋宝憔悴了。
  他就那么站在院子里。
  大伴忽然觉得,宋宝是那么地孤独,看着交抱着双臂,沉默站在院子里的宋宝,大伴觉得自己好似望见了一匹孤独的狼在草野里。更有甚者,这匹狼显然是被人打得够狠,两个黑黑的熊猫眼明晃晃地让人无法忽略。
  这匹熊猫眼的狼却冲他笑了。
  于是本来心情便很明朗的大伴也笑了,他拉着关瑾的手,向被人打得面目全非的宋宝迎了上去。
  “虽然挨了打,但是我的历史问题已经搞清楚了,现下,我们算是安全的了。”宋宝对大伴挤了挤眼睛,笑了一笑。大伴真想执刀在手,抽他一个大刀把子,手一紧,就感受到手中原来还握着关瑾的手,刹那间,所有的怒气都化作一片水样的温柔,什么样的仇恨都被宽恕了。“那么,我们在这条古里古怪的春风街,还有什么贵干呢?”大伴故意调戏宋宝道,这个宋宝煞费苦心,要重回春风街,肯定有他的目的。
  “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很精彩。”宋宝说了还不够,还鼓起来掌,欣然道:“春风街的贵干,是我大唐最多,也是最奇妙的,到了这里,岂能虚度?”他转身就往门外走去,同时高高挥动右手,向身后的大伴招呼:“还不快走?”
  “去哪?”大伴问。
  “那么多废话,我们去金谷园吃豆腐。”宋宝走得那么快,话音落下时,他的人已经出了院门了。大伴向关瑾望了一眼,关瑾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一点头,两人拉着手,追着宋宝去了。
  金谷园据说是很热闹的。
  入了园门,汪汪的一片好水,自有一叶扁舟,舟子恭谨地伺候着他们三人上了船,解缆向北,向烟雨濛濛的湖心方向划去。万顷的湖面宽广,水色澄碧,放眼望去好似美玉做成的田野,上面只有这一只小舟摇荡,如风中的一片落叶。太阳的光辉散在湖面上,一片散碎的银光,仿佛银河的影像于碧波中柔软地轻漾。水面与天色,都是那么幽静,天空和水面都是那么清莹澄澈。舟上三人的心中都悠然生出一种难言的细微感受,古时的狂生,要以长江的江水当作美酒,凭北斗为勺为自己干杯,请世间诸有做宾客,尽兴狂饮,拍打着船边引吭高歌,欢乐得忘记了今夕是何年!那是行船的至乐啊!
  这几个心地纯良的人,无所畏惧,稳坐在这小船上,泛舟于此沧浪旷海般的水云之间。
  穿过云雾,远处看见一座湖中的小岛,岛上亭台楼阁甚多,依稀可以望见许多的人,还有些人对着这新来的小舟指指点点。
  金谷园据说是很热闹的。
  看来的确如此。
  船离码头还有很远,就已经听得热闹的鼓吹,欢腾地在码头处等着迎接他们,放眼凝视过去,码头处珠光宝气,绫罗绮缎,不知道多少人在等着迎接他们。大伴在日本长大,相比热闹,他更习惯孤独,他的外公没有儿子,只有女儿,而自己是外公长女的长子,自生下来,他就已经决定是自己家族未来继承家业的那个男人,注定要是一生孤独,可以决定很多人生死的一个冷酷的人,不苟言笑,翻脸无情,冷酷到死,就是他的宿命,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是自己身上流着大唐的血液,他总隐隐地觉得,如果这个世上有许多人在期待自己,那总也是好的。
  小舟平顺地靠上码头,早有人搭好跳板,宋宝打头,关瑾在当中,大伴旅人押后,三人先后上了岸。一个胖子带着一伙人迎了上来,这胖子可真富态,走起来满身的肥肉都抖得起来,一身合体的员外袍子,打扮得甚是周正,未语三分笑,他似是一团火,热络地包拢来。
  “来的都是客,白三十二先生和白七十先生,大驾光降,金谷园荣幸之至!”那胖子的声音富有磁性,甚是中听:“鄙人是金谷园掌事马魁,今天的豆腐大会,人已经来得齐了,就差两位贵客,请随我来。”宋宝和大伴还了一揖,也不多废话。胖子毕恭毕敬引着三人,沿着曲折的山道,向岛上云雾笼罩的高山上走去。
  好一座湖上的仙山!登到山的半腰,可以望出去很远,大伴觉得胸襟亦为之一广,看着山脚下延伸出去的大片大片的水面,正所谓诗仙所云: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如果有人能够记录下这个无名而有福的岛屿上那些山头的光明,哪怕是最规规矩矩地按照格式来填写的诗章,那将是无比宝贵的。
  大伴旅人没有想到这春风街里面竟然还有这样的好去处,这哪里是什么街,分明是一个神仙境界嘛!转过脸向下面大片水面望去时,他恍惚间也想起来自己的家乡,岛与岛之间,是大海,大海的表面永远波涛不息,渔民清早带着野菜杂粮团子发船出去,劳碌一整天,所得的鱼虾变卖,将将只能够供一家老小的糊口,运气不好的遇到风涛,也就葬身水底,船做了棺材,留下的妻子孩子总在海滩张望,希望那永睡的出海人能够回来。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如果自己不是出身在贵族的家庭,那么生活会是很不一样了吧!大伴旅人想到这里,不由得叹息。关瑾不知道他为什么叹息,关切地望着他,哥哥已经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愿他永得平安喜乐于兹。如今,如今这个白七十老爷,已经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了。
  马魁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白七十先生何故叹息?如此良辰美景,赏心悦目之地,能到这里的人,没有稼穑之苦,没有家累之苦,没有奔波劳累之苦,世间能够找得到的好东西,好玩乐,都在这里,不知道是多么的幸运。”言罢马魁向前一指。原来前面山路旁立了一块大碑,上面刻着俊逸的笔迹:
  “如果说地上有仙境,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大伴旅人走前几步细细看了款识,道:“好句,好字,没有想到这里还有邹书癫的法书,不虚此行啊。”马魁道:“邹书癫?原来邹文明还有这么一个外号,平素也就是看他喜欢写字,除此全无用处。”大伴转身紧走几步抓到马魁,激动得有点结巴:“你见过邹文明?”马魁有些诧异,更多的不屑一顾,一个写对联的穷贱书办,有什么好激动的,道:“你等会签到的时候就能见到他,邹文明是金谷园的书办,要不是字还成,八百年前我就开除了他了。”大伴惊诧不已,走到宋宝旁边压低声音问询,都说邹书癫好好的字不练,非要开练什么养生益智气功,结果练了没多久就走火入魔,于四年前的一个卯日跳太白山青龙涧投水自杀了。他的人一死,字画真迹价格立即飙升,四年里面指数级别增长,奋起直追魏晋年代二王存世作品那个级数,没想到这厮还活着!大伴心里的小九九高速运转了起来,考虑着这么折腾一批邹书癫的字带出去。如果能带出去五张,那宋宝那些绢就不要也罢,十张的话,先买栋好宅院,置一批高档家具,再贩些胡奴胡婢,聘个好管家,组个保安队,轿子马车游船都要全新的,嗯。大伴那白日梦登时做得没边没际的,傻笑着站在碑前,宛如花痴。
  七十,七十!直到关瑾过来把他猛摇几下,从白日梦中摇醒来方罢。
  宋宝也不去笑他,宋宝自弃舟上岸,就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大说话。马魁很奇怪地也不去找宋宝说话,只是和大伴介绍些金谷园的事情,又或者是闲聊,马魁和宋宝仿佛都当对方不存在一样,又或者说,两个人都在尽力躲避着对方。走了一会,宋宝从袍子里面掏了把扇子,张开,扇子的一面是一朵莲花,另一面是泼墨的一首行草,诗曰:
    江南莲花开,红花覆碧水。
    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
  马魁看见了那柄扇子,不知道为什么,显得非常紧张,他赶紧地紧走了几步,走到最前面去了。大伴不知道那柄扇子究竟有什么奇怪的力量,让马魁这么的不自在,那柄扇子里面,难道会有一个冤屈的灵魂么?
  说道灵魂,大伴忽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后脑勺擦了一下,他警觉地扭头,发现是一只背着美丽花纹的蝴蝶,它展着五彩的翅膀,在山风中优雅而翩翩的飞舞着。大伴看着喜欢,连忙拉拉关瑾的袖子,指给她看,关瑾看见了那蝴蝶,喜欢得很,饶有兴趣地盯着看了好一会,不时地又回头望望大伴,高兴极了。
  马魁很走出了一段距离,回头看到大伴和关瑾二人落在后面看什么蝴蝶,招呼他们道:“赶紧走吧,走得快时,你们还能赶上蝴蝶会的尾巴。”关瑾惊叹了一声:“马管事,我们真的能赶上蝴蝶会?!这么说传说是真的啰!”原来春风街上从来盛传,只要是有缘的人,一生都能够碰见一次蝴蝶的欢会,只要是碰到蝴蝶会的人,都能姻缘美满,和自己的伴侣白头到老,不至黄泉不撒手。马魁见她这样激动,摇了摇头,使得胖胖的脸上的肥肉连抖了几抖,他把手往前一抡,意即你们快点往前走时,也许还有机会。
  行了不久,听到了很大的流水的声音,转过一个山口,关瑾和大伴旅人不约而同地为眼前的壮观景象惊住了,他们忍不住都是“哇”地一声,眼前的景象,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两座山之间的峡谷远处,有一条巨大瀑布,飞腾的瀑水如一条夭矫的巨大白龙,发出的巨大轰鸣流水的声音,尽管是隔了有两里的路程,依然宏大。在他们所在的这座山的山脚一直延伸到瀑布下的深潭这很长的一段距离,有一片长满合欢树、酸香树、黄连木的碧林,万绿丛中,山茶、杜鹃争奇斗艳。花丛深处,有一泓甘泉,咕嘟咕嘟地腾起很高,泉水边一株翠叶似巨伞的合欢树,大合欢树开满了淡黄色的小花,花的形态就像一只只停在树上的蝴蝶。此外更有成千上万只真正的彩蝶,其大如斗,其小若星,也有如人的两掌那么大的,更多的是比萤火虫还要小的,什么小粉蝶、大花蝶、凤尾蝶、玉带蝶、什锦大彩蝶、淡黄菜蝶、大瓦灰蝶、二尾凤蝶、蔬毛环蝶、棒纹喙蝶、紫斑蝶、枯叶蛱蝶、鹤顶粉蝶、绢蝶……都环绕着奇树清泉翩翩起舞,久久不去。许许多多的蝴蝶首尾相衔,构成一条条蝴蝶的长串,从合欢树的枝头坠下,有的甚至一直垂到了清波荡漾的溪水之上。一带芳草如绣,空气中仿佛满是恋爱的气息,真是一个神奇的蝴蝶国度!
  大伴旅人他们不会知道,后六百年,有一个叫做徐霞客的后人,在他所处的王朝的最末的年代,于西南边陲也看到了类似的景象,他的记载是:泉上大树,当四月初即发花如蛱蝶,须翅栩然,与生蝶无异。又有真蝶万千,连须钩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於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随着人类对自然的开发,环境的恶劣和气候的变化使得蝴蝶都已经锐减了,蝴蝶会再无场所,终于成为传说,但是在曾经的过去,确实是有过这样壮观的景象的。也许在未来的未来,当人类找到新的类似地球的星球,又或者人类的科技可以复原古代地球的资源和环境,蝴蝶会也能够重现人间,也未可知。让我们想想当年的盛况吧,那么多的蝴蝶翩翩起舞,它们从我们的回忆中飞来,又向我们的未来飞去。
  这么多的蝴蝶情侣们在聚会呢!关瑾赞叹道。大伴一句更多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环着关瑾的腰,痴痴望着这盛景。
  “已经是尾声了。”马魁上来说道。说完这句话,马魁的心里突地穿过去一声叹息,蝴蝶会也有老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以前那闪闪的歌喉以及年轻的心态了。
  果然,没有太久,这些数量庞大的蝴蝶都向四面八方散去,少数的竟然飘向那条巨大的白龙,湮没在那咆哮的洪流里。上下面那刚刚还欢腾如许的欢会场所,只剩下那泉水还在咕嘟咕嘟地升腾。
  马魁招呼他们三人继续赶路上山,自己当先带路。
  “我们看到了蝴蝶会!我们看到了蝴蝶会!”关瑾扯着大伴一面跟着马魁往前走,一面欢欢喜喜地说着。看到了又能够怎么样呢?他们不知道故意落在后面的宋宝心里想的却是这么样的一句话。宋宝一面走,一面望着前面的那条咆哮着的白龙,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心里说不出的烦恶。
  弯弯曲曲的山路,竟然一直延伸到那条白龙的里面。在白龙巨大的咆哮声中,他们穿过这巨大瀑布下面的一条水帘道,急速下落的水流,压迫得走在水帘道里面的人气都喘不过来,不过终于他们走到了水帘道的尽头。原来在这瀑布的上面,是一个高山顶上湖泊,湖水碧绿,幽深,不起一丝的波纹,在这高山湖泊的里面,又有一个小岛,岛上有着一大片精美的建筑,鼓乐喧嚣之声,远远地从湖面上传来。
  此时夜色已经降临了。
  兰舟驶来,舟的首位还有两个婢女打着灯笼,马魁带着他们三人小心地踏上这散发着奇异香气的小舟坐好,调转头向湖心的小岛划去,大伴和宋宝慢慢地打着桨,随着这桨声,在灯笼的影里面,马魁随口唱起了一首船歌。想不到他那肥胖臃肿的身子,竟然有这样一把好嗓子,真是人不可貌相。船桨划出的湖水的波纹,和马魁的歌声,在这湖上慢慢地散发开去,仿佛能够一直传播到宇宙的边界处。
  桨声,灯影,歌声,冰凉的湖水,奇异的小舟,天幕上散落的群星,白龙般的瀑布,壮观的蝴蝶会……大伴旅人觉得自己好似处于在一个无法自拔的梦靥之中,不知道是真是幻。但他看到身边关瑾那明澈的眸子时,他的心情才安定下来。
  兰舟在这高山湖泊中如飞箭般划出一条直直的白线,向湖心小岛射去。
  宋宝回头看见大伴旅人紧握着关瑾的手,片刻也不分开,不由得打趣他:“良辰、美景、佳人,七十,你真是个福将,好事情让你占全了。”大伴看着他两个熊猫眼,都这样了,还死性不改,找别人的讨嫌,他觉得宋宝真是个怪人,但是宋宝说的没有错,大伴现下的感觉,的确是无比的美好,于是大伴也不和宋宝计较,故意调转话头问他:“三十二,咱们今天晚上来金谷园赴的这个豆腐大会,是个什么路数?”宋宝见调戏大伴不成功,也就懒得再说,回转头去,唯有两手的食指都指向马魁。马魁心里暗骂一句白三十二这个家伙真是他妈的无耻之尤,然后也只好无奈地迅速整出一张笑脸对着大伴,解释起来。
  原来这个金谷园豆腐大会,还不完全就只是个豆腐大会,不仅仅是个品尝豆腐菜肴的大会而已,整个的豆腐大会大约要为期十天,和一个夏令营活动没有什么区别。第一天是报到,晚上大家互相认识一下,一般来说,全部客人是十二桌,每桌十二人,然后就是豆腐晚宴。歇息一晚后,第二阶段的活动是龙舟大赛,每桌的客人自动编为一队,每队一条龙舟。龙舟大赛的胜利队伍,可以由金谷园安排一次大瀑布的蹦极活动,也就是从湖泊的出口——那条大白龙一样的瀑布那里飞跃出去,可不是一般的刺激!因为安全有百分之一百的保证,大瀑布蹦极也是豆腐大会最有吸引力的奖品。第三阶段的活动则是行山,在这个高原湖泊周边山上的原始森林里面远足、野营、打猎、游戏。第四阶段,因为所有人的体力消耗已经很大,因此以室内活动为主,休养生息。之后就各分东西回各自的宅院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大伴豁然开朗,对接下来的豆腐大会充满了期望。他扭头望向西边那个群山的豁口,也就是这个高山湖泊的积水奔涌成哪条大瀑布的出口处,大伴想象着一条坚固的龙舟从大瀑布的顶上随着急流奔涌而下,扎入深潭,那将是多么刺激而终生难以忘怀的一件事情啊。他忽地想起来,这么高冲下去,人还能活下来么?他拍拍宋宝,问道:“你从前来的时候有没有做过瀑布蹦极?”宋宝没有做声,他在灯笼那并不明亮的光里,紧簇着双眉,好像是在想着他自己的什么事情,压根就没有听见大伴的问话。
  倒是马魁为大伴解了这个围,他淡淡地说道:“三十二先生是这里的常客,也是龙舟赛的老手,根据本园的统计数字,有他参加的龙舟队伍,夺魁的几率保持在三成四。”大伴正欲接话,忽然听得远处一阵巨大的水声,他循声望去,见一条体形巨大的银鱼在湖面急速游动,腰身一摆,弹上空际,划出一道银色的电光,然后畅快无比地落下来砸在湖面上,溅起高大的水花,那银鱼在湖水中一阵舒展自如的游动,然后又潜下了湖底。
  “那是小白,新客到,它来打个招呼。”马魁看着湖面上残存的涟漪,笑着说道。
  关瑾虽说是春风街本地人,但却是第一次来金谷园,看了觉得非常新奇。人都说童年无忧无虑,是最好的时光,其实也未必尽然。青年有青年的好处,中年有中年的好处,就是人生最末的老年,因为有了无数的经历、回忆和朋友,也是极有滋味的。人只有长大之后,才能见识到,体味到许多儿童时无法了解的事物,许多好的事物。就拿这金谷园来说吧,十八岁以下未成年人是不可能获得允许进入的。
  说话间,兰舟已经划入了船坞,靠上码头,码头是在好大一片银白细沙的滩上硬挖出来的。马魁当先带路,几个人悠忽悠忽地上了岛,下了码头连接沙滩的栈道,踏在洁白的细沙上,有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一路走,留下一路脚印,回头望着,很有意思。马魁介绍,原来这些细沙都是从南方的海岛上择最上等的运来此地,铺得很自然,几乎没人能看得出来是人工的一大片沙滩。大伴暗暗算了一下,南方的海岛到京畿道至少五千里地以上的距离,每斤货物的运费已是极贵,这一大片沙子从那老远运过来,价值不菲啊!他的眼前霎时沙滩消失了,极目所见的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开元通宝,大伴的两个眼睛也仿佛外圆内方,变成了两个通宝。
  走出沙滩,他们进入了一片橘林,扑鼻而来的满是橘子树散发的芬芳气味,让行走在橘林小道的人们觉得神清气爽。芬芳之中,看见了前面一座牌楼,只听马魁高兴的说,到了到了!
  然后见到牌楼下走出来一队吹鼓手的人马,穿过牌楼,分为两列,箫笛笙竽锣鼓家伙热热闹闹地开始吹打,宋宝大大咧咧地从当中走入牌楼,象个大老爷,一点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样子,大伴和关瑾也就跟着走了进去。进了牌楼,正大门处左手面有个小书案,一个书办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那里,一灯如豆,映在那人脸上,黄扑扑的。这个人大伴是认得的,不是邹文明还能是谁?这下子大伴俩眼睛可不是通宝了,那变元宝了。他三下五除二,也顾不了关瑾了,直接上前,就想讨字。
  大伴刚一近前,还未来得及说话,邹文明两眼一翻,已经镊住了他的心神,大伴并没有见到邹文明的口唇有任何动弹,耳际却分明听得他在和自己说话:写了也没有用,你带不出去的,自寻烦恼,何必,何苦?大伴一下子泄了气,站在哪张桌子面前发痴。邹文明把他面前的册子翻开,倒转过来,摊到大伴旅人面前,意思让他签到。大伴望了望宋宝,又望了望马魁,不知道自己该写什么?不是说在春风街不能让其他的人知道自己的来历么?
  这时候关瑾出声了:“你写宅院地址,然后按个指印就行了。”
  原来如此,大伴依她说的做了。然后宋宝也签了个到。
  邹文明呼的一声吹熄了油灯,卷了册子,举着油灯就走了。
  马魁正眼也没有看这个书办一下,对邹文明浑然不以为是,大伴想想邹文明手底下的功夫,简直是点石成金,没有想到名头这么响亮的一个大书家竟然窝在这地方做低级公务员。世事之大,当真无奇不有。
  串门过户,他们终于来到了大堂。
  好大的一座殿堂!
  殿里面起码可以容纳二百多人同时活动,高大的金丝楠木柱子,每一根的高度都在十丈以上,飞梁斗拱,机构精巧繁复,而且画满了金碧辉煌的图案,大殿正中,嵌着一条吐珠的盘龙,栩栩如生,更可奇怪的是,那颗龙珠似有生命,放射着光芒,照在整个大殿上,一片光明,看来竟是一颗稀有的夜明珠。
  大殿正面是一座巨大的屏风,屏风上绘的是昔年西晋石崇洛阳西北的别业金谷园的胜景,繁荣华丽,极一时之盛。唐时园已荒废,成为供人凭吊的古迹。看来春风街的金谷园是仿古而新筑的。
  屏风的右上,题着一首金谷园怀古的七言,依然是邹文明的手迹: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诗意:
    繁华往事,已随沉香烟尘飘荡无存;
    流水无情,野草却年年以碧绿迎春。
    啼鸟悲鸣,傍晚随着东风声声传来;
    落花纷纷,恰似那坠楼的绿珠美人。(唐永德 译)
  大伴曾听自己的父亲讲解过这首诗,以警戒他日后生活不可过奢,惹祸上身,大伴触景生情,想起当年父亲为他讲史的情景,颇有些伤感。大伴觉得这整个的春风街愈来愈神秘了,这里明明是一个取乐的地方,却起了金谷园这么一个并不吉利的名字,还有屏风上的这幅画,大伴觉得画里面弥散的都是一种悲哀的气氛,和这里欢乐的场面一点也不合拍。是什么样的一个巨匠,创造的春风街金谷园?那一定是一个很高明的艺术家,他具有着很强烈的艺术家的本能,似能够在现世的欲望中发现不朽的心境,似能够在猥琐的野心中发现不朽的希望,似能够在性爱的激情中发现神圣的爱情。
  一个颜面如玉的潇洒青年向他们迎了过来,马魁恭谨地向他行礼。
  那青年道:“马掌事,客人即到,你下去罢。”
  马魁应道:“诺。”然后他悄没声的离开了。
  那青年向宋宝等人一揖:“三十二先生,久违了!你是多次的魁首,希望今次更创佳绩。这位七十先生,鄙人聂守信,为本园的园主,初次见面,新朋自远方来,幸甚,幸甚。小关,你可要好好听七十先生的差遣。请入座吧,就差你们了,今日的晚会,即便开始。”言罢,他亲自将宋宝三人引入尚有三个空位的七号桌坐下。
  夜空之中传来了雷声。
  然后雨水飘洒了下来,片片的落花在殿外的庭院之中飞旋。
  明亮的光从殿门和一排排大开着的格窗射向四周,把大殿的周围也照得通明,各样美食的香气也在夜空中传送,建鼓敲起来了,发出高昂的声音,今夜的欢宴终于拉开了帷幕,好一个地上的天堂。
  漫天的雨水飘洒着,飘洒在高山湖泊上,飘洒在白龙般的瀑布上,飘洒在合欢树上,飘洒在河流上,那是一条被雨淋湿的河流,一条没有航标的河流。
  人生里充满着苦难,片刻的欢颜是多么的短暂,又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暂写到这里,待续。下面的一节是求福和须弥俩人在春风街地界的高山湖发生的“龙船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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